廣西提督蘇元春戎裝照
1驚夢
1903年4月20日，夜，廣西邊陲小城龍州溼熱裹人。
提督衙門裡，提督兼邊防督辦蘇元春被一場噩夢驚醒。
夢中，他的耳邊傳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蘇元春因剋扣兵餉，縱匪殃民，罪大惡極，秋後問斬……”
董姓幕僚聽到動靜，敲門進屋，撥亮了紅燭，問：老爺，您怎麼了？
蘇元春：我還以為這項上人頭不在了呢，幸虧這只是個噩夢。
幕僚看著提督大人汗涔涔的臉，知道他近來受困於“剋扣兵餉、縱匪殃民”的流言，安慰道：朝廷每年劃撥給廣西邊防多少銀餉，皇上心裡沒底嗎？老爺拿那些銀餉幹什麼，皇上不會派人來巡視嗎？廣西匪亂豈是提督一人之過？
蘇元春趕製止住幕僚的抱怨，讓他別說皇上的壞話，直言“現在大清國皇上也做不了主”。
官場如戰場，蘇元春知道流言蜚語的背後肯定有人在搞鬼。
他叫幕僚把窗戶打開，涼風灌進屋子，紅燭搖曳。
蘇元春：現在幾更天了？
幕僚：夜半三更，離天亮還早著呢，老爺。
蘇元春：你去睡吧，我自己把事情捋一捋。
幕僚隨手又拔高了燭心，說老爺有事就叫他，便關門出去了。
夜深人靜，孤燈獨影。
提督大人蘇元春倚牆閉目靜坐，半生往事浮現腦海。
2往事
1844年2月8日，廣西永安州（今蒙山）團總蘇保德家張燈結綵、人聲鼎沸。
原來，蘇家新添了一名男丁。蘇保德此前已生了個男娃，名叫蘇元璋，這老二春季出生，故取名蘇元春，含有“一元復始，春光萬丈”之意。
團總夫人對這位二公子的到來並沒有表現出特別興奮，她一直想要個女兒。當時雖沒有“女兒是媽媽的貼心棉襖”說法，但她一來厭倦了丈夫弄槍使棒、刀光劍影的生活，二來覺得眼前是亂世，“生男埋沒隨百草，生女猶得嫁比鄰”的古詩句讓她心存恐懼。
相比夫人的婦人之見，蘇保德則笑得合不攏嘴，身為團總他當然明白“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的道理。
蘇元春五六歲時，整天看見父親操練兵馬、帶兵打仗，對軍人有一種天生的嚮往。
一天，蘇元春扯住父親的褲腿，說：爹，我想習武。
蘇保德：為何習武？
蘇元春：帶兵打仗，殺敵報國。
蘇保德聽了點頭不已，過後便教蘇元璋、蘇元春兄弟倆彎弓射箭、立馬橫刀。
都說兩碗水難端平，蘇保德尤其對蘇元春疼愛有加。他記得在元春生日的酒席上，一位老先生看了他的生辰八字後，捋捋白鬚說：蘇家二公子氣度不凡，日後必成大器……
蘇保德不迷信，但蘇元春確實小小年紀就膽識過人。當然，他也不會因此冷落蘇元璋，畢竟手心手背都是肉。
可惜好景不長，廣西就爆發了太平天國農民起義。太平軍一路向北，所向披靡，蘇保德在一次混戰中被太平軍殺害，蘇家從此衰落。
蘇元春11歲那年，哥哥蘇元璋為報父仇加入天地會。
無依無靠的蘇元春淪落街頭，因偷竊被官府捉拿，只得投奔哥哥。
天地會被鎮壓後，蘇元春與哥哥蘇元璋、堂弟蘇元瑞率百餘人投奔湘軍。
從此，蘇元春的人生再也沒有回頭路。
蘇元春隨湘軍轉戰江西東南部，圍剿太平軍和天地會餘部。因戰功卓著，元春升任參將。
貴州爆發苗民起義時，蘇元春奉命率兵鎮壓，因功相繼擢升副將、總兵，過後駐防湖南永州。
1871年，27歲的蘇元春獲記名提督（相當於享受待遇，但沒實際任命職務）。
1883年12月，法國侵略越南進而侵略中國，中法戰爭爆發。
1884年4月，蘇元春奉命率領2400名防軍開赴廣西，出關援越抗法。
同年6月，40歲的他被任命為廣西提督。不久。他協助馮子材指揮抗法戰鬥，在鎮南關大捷中斃敵上千。因功獲賞太子少保、二等輕車都尉。
法國人敗退後，蘇元春仍然眉頭緊鎖。
董姓幕僚見蘇元春心事重重，道：老爺，法夷已被趕出國門，為何仍悶悶不樂？
蘇元春：強敵在側，焉能安睡？在我看來，功名利祿都是可以用血肉之肌換來的，不值得大書特書；所以修築廣西邊防，讓法夷不敢越過半步，才是我最大的心願。
蘇元春雷厲風行，說幹就幹。在他擔任廣西提督兼廣西邊防督辦的近20年裡，先將廣西提督府從柳州移至邊關龍州，接著修築了龍州城西北的小連城和憑祥東郊的大連城，然後修復了被炮火摧毀的鎮南關，修築了水口、平而兩關，以振國門。
蘇元春修建的大、小連城，因工程宏偉、防事堅固，有“北有長城、南有連城”的說法。
更為人稱道的是，蘇元春在千里中越邊境線上修建了165座炮臺和碉臺、109處關隘、66個關卡，構成龐大宏偉的軍事防禦體系，有“烏鴉飛不過，老鼠鑽不進”之稱。
蘇元春結束了廣西有邊無防的歷史，其個人威望在此時達到巔峰，大有蓋過廣西巡撫王之春之勢。
朝廷裡和民間不少吃瓜群眾都預言：蘇元春在廣西邊境動靜挺大，仕途大有可觀！
董姓幕僚也會在蘇元春耳邊試探口風，但蘇元春總說：在其位，謀其政，如是而已。
讓蘇元春始料不及的是，自己勞苦功高的背後殺機四伏。
3禍起
一天深夜，廣西巡撫衙門巡撫王之春的書房裡，王之春和御史周樹模在燈下嘀嘀咕咕著什麼。
兩人會談前，原本有個下人站在旁邊看茶的，但被王之春叫出去了，還叫他帶上門。
隨後，周樹模說了一會，王之春頻頻點頭；王之春說了一會，周樹模頻頻點點頭。如此反覆，兩人聊到下半夜才結束。
至於兩人聊些什麼，只有天知道了。
早些年，在邊防建設問題上，蘇元春曾與巡撫王之春產生分歧。
對於這位頂頭上司，蘇元春向來敬重；就算辦事有分歧，他也就事論事，從不胡攪蠻纏。
蘇元春明白，同為大清國的封疆大吏，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皇上、皇太后分憂。
沒多久，蘇元春才知自己攤上大事了。
王之春參奏他：“日久翫忽，侈然自大，頓易初衷。營不足額，勇多烏合，通匪濟匪，弊難枚舉，遊匪之亂，蘇始釀之。”
御史周樹模參奏他：“廣西遊匪猖撅，皆因廣西提督蘇元春所部各營，與匪為之……”
蘇元春深信身正不怕影子斜，做好了接受審查的準備。
可讓他始料不及的是，朝廷竟然對王之春、周樹模的奏報信以為真，立即任命兩廣總督、有“官屠”之稱的岑春煊查辦蘇元春。
岑春煊是廣西西林人，跟蘇元春是老鄉。照理“親不親，故鄉人”，但他與岑春煊向來不和，這回落在他手裡，恐怕凶多吉少了。
果然，岑春煊趁機誣告蘇元春“剋扣兵餉，縱匪殃民。”
看到憑祥大連城白玉洞裡有“明月與天分一半”的詩句，岑春煊便把詩句當成誣告蘇元春欲與清王朝平分天下的罪據。
至此，蘇元春仍相信皇上是明事理的主，皇太后也是個明白人。他堅信自己無愧於朝廷。
1903年4月23日，董姓幕僚急匆匆給蘇元春呈上一份電報，上寫：“從速來京陛見”。
董姓幕僚：老爺，您這是去還是不去？
蘇元春：此話怎講？
董姓幕僚：您身在廣西，皇太后也得讓三分；您若離開廣西，便形同魚兒離開了水。
蘇元春聽了，輕輕點頭。
他站起來，在屋子裡轉了幾圈，頓住：我若不去，就是默認了剋扣兵餉、縱匪殃民、反叛朝廷的事實；我若去了，還有辯白的機會。
董姓幕僚：老爺，您忘了？岑春煊可是慈禧太后的紅人吶。
蘇元春：我蘇某人擔任廣西提督和邊防督辦19年來，光明磊落，你就別再勸了，明天我就進京面帝。
風塵僕僕的蘇元春剛抵京城就被控制了。
慈禧太后聽信讒言，下令對他“奪職逮訊”，交由刑部審訊。
1903年9月15日，59歲的蘇元春被刑部以“剋扣兵晌，縱匪殃民”的罪名，判處死刑，緩期到秋後執行處決。
正所謂——
南國城門夷難開，
大清廟堂已崩壞。
奉詔進京求公道，
策馬轉身回不來。
蘇元春從功臣淪為階下囚，一時間朝野震動，眾說紛紜。
4入獄
原來，蘇元春當年修築廣西邊防需54.5萬兩白銀。可清王朝對外連連割地賠款，對內長期用兵，國庫早已空虛。
蘇元春多次上表朝廷請求劃撥工程款項，10萬銀兩才姍姍來遲。朝廷過後下令廣東、湖南、湖北一起籌錢修築廣西邊防，以抵擋盤踞越南的法國人，可那三省自顧不暇，始終都沒有兌現。
蘇元春只好四處借工程款——借龍州縣收放局4萬兩；借兩任廣西巡撫張聯桂、史念祖2萬兩；借廣東一名富商2萬兩。
為了籌工程款，蘇元春不惜把自己歷年節餘的薪俸墊支，還賣掉了兩處私宅。
可邊防工程就像一個無底洞，最後他只好降低邊防軍的伙食標準，挪用4 萬多兩軍費修築炮臺。
當時，幕僚勸他三思：老爺，挪用軍費，這罪責不小啊，小心有人說閒話。
蘇元春：我挪用軍費是為了修築國防，倘若國門不保，再多的銀兩也保不了命。今後若朝廷追責，我擔著吧。
當時，財力不逮，人力亦不足。蘇元春徵得政府同意，從中法戰爭後被裁減到社會上的遊勇中，臨時招撫10營（每營450人—500人），充實到防建設隊伍中。
秋後問斬日日逼近，塵世活路越來越短。
蘇元春請求刑部，願用自己的薪俸，抵償一部分所謂的“剋扣兵餉”，並屢屢申訴自己一家對清王朝 “忠貞不二”，甚至不惜搬出父親被太平軍殘殺的往事。
慈禧念其誠懇，責令刑部再次審查。結果，刑部查明蘇元春“剋扣兵餉”的罪名同事實出入太大，改判蘇元春發配新疆迪化(今烏魯木齊）。
法國總統聽說蘇元春下獄，電告法駐華公使照會清王朝，願意為蘇元春墊付10多萬所謂剋扣的餉銀，還說蘇元春在廣西守邊數十幾年，與法國友好相處，請予保釋。
權傾朝野的慈禧聽說後，驚訝不已。她也想看看蘇元春到底會不會為了保命而求助法國人。
當董姓幕僚興沖沖跟蘇元春說起這根救命稻草時，卻被他義正詞嚴拒絕了：法夷是我們的仇敵，怎能指望仇敵相助呢？頭顱可斷，絕不偷生！
5洗冤
60歲那年，蘇元春踏上了漫漫的新疆服刑路。
戈壁千里，荒無人煙，前路漫漫。
西行路上，蘇元春多次感慨：老夫曾經劍指上萬雄兵、扼守千里中越邊境，到頭來身邊只有一個幕僚，以及一個朋友送的侍妾……
董姓幕僚和王氏侍妾聽了，看著日漸蒼老的提督大人，面面相覷，無言應對。
在新疆服刑的日子裡，雖然山高路遠，蘇元春常常掛念廣西局勢。
提督大人轉身去，
廣西匪亂猶猖獗；
平頭百姓苦不堪，
大清王朝搖欲墜。
地方官在呈給清王朝的匪情報告中說：“岑春煊任兩廣總督後，彈劾罷職兩廣的官吏，上到巡撫、提督，下至典史、哨官達200多人。兩廣匪禍迭起，根源在於岑春煊把治匪能人都整垮了。”
慈禧太后知道眾怨難平，眾怒難犯，當即指派新上任的兩廣總督張人駿對重大案件進行審查。
張人駿為人剛正不阿、公正廉明。經過他明查暗訪，蘇元春一案真相大白：蘇元春當年建設廣西邊防期間，因公挪用軍費和招撫遊勇入營，根本構不成犯罪。他既沒有“中飽私囊，剋扣軍餉”，也沒有“縱匪殃民 ”，實屬冤案。
1908年8月9日，蘇元春64歲。清王朝下令將其無罪釋放，此時他已離開廣西整整4年多。
正所謂——
塞外忽聞無罪書，
萬里枯身啼不住。
人間自有公義在，
春風也度玉門關。
蘇元春聞訊，百感交集，立即吩咐侍妾整理行裝，不日即南下返鄉。期間不幸感染風寒，舊日槍傷復發，病倒在床。
蘇元春：看來，我這身骨頭註定回不了家了。
侍妾：老爺別說傻話，你現在不是一個人，您有我，還有小兒蘇承賜。
蘇元春：跟著我，讓你娘倆受罪了。現在，我要南歸了……
不久，蘇元春因貧病交加，病逝於迪化，終年65歲。
蘇元春一生為官40 年，從率軍鎮壓貴州苗族起義，援越抗法，到中法戰爭和建設廣西邊防，對清王朝忠誠不二，屢立奇功。誰想在他病逝後，家裡卻窮到沒錢殮葬呢。
新疆布政使王樹柟同情蘇元春的遭遇，個人出資為他治喪。
過後，侍妾王氏攜幼子蘇承賜，披麻戴孝一路扶樞南下，最後將蘇元春的遺體安葬在貴州省鎮遠縣 (今岑鞏縣)。
1909年2月，一道聖旨下到戶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已故廣西提督蘇元春官復原職，其生平戰功交付國史館立傳……”
閱讀更多 華府六少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