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與淮安的文化淵源

揚州與淮安的文化淵源

世人皆曰:淮揚不分家,倒使人想起一首元曲,說的是將兩個泥人齊打碎,重調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於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揚州與淮安,不啻便是這首情歌中的你與我——淮揚何以一家親?帶著這個問號,我離開濟寧,沿運河繼續南下,走進了淮安城。  

一、行政互含 

就地理位置言,《尚書·禹貢》說過,揚州貢道“沿於江海,達於淮泗”,淮揚原本比鄰;就人類種源言,淮揚先民皆生活於江淮間,史稱相同,名東夷,或曰淮夷;國家出現之後,淮揚行政隸屬關係互相包含。  

先秦時代,揚州寶應部分地區曾歸屬淮安;至秦,淮安西郊的碼頭鎮,曾是廣陵(今揚州)治所;公元前200年,劉濞為吳王,吳國都今揚州,淮安之地屬吳;漢武帝元狩六年(前117)置廣陵國,都城揚州,新置臨淮郡,轄淮安;西晉太康三年(282),廣陵郡治移至淮安至少25年,直到永嘉間才遷回揚州;北宋熙寧五年(1072),於揚州設淮南東路,領十州,含淮安;南宋嘉定十二年(1219),設淮東制置使,治所楚州,領揚州;元至正十四年(1354)設江北淮東道肅政廉訪司,治所先在淮安,後遷揚州;明景泰二年(1451),朝廷在淮安設總漕部院,而淮揚二府同在被巡撫之列;清咸豐十年(1860),增設淮揚鎮總兵,歸屬漕督節制;1914年,民國設淮揚鎮守使衙門,淮揚道衙門,轄淮揚二府十三縣,治所淮安,直至1927年撤道。

可見,淮與揚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成長在幾近相同的政治法則、社會風貌、經濟背景、自然環境、人文習俗的基因中,行進在同一條歷史軌道上,二城便等同孿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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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河運互濟 

清人裴景福自淮安下揚州,“扁舟三百里,煙水碧連空”,他走的是水路,這就是古邗溝,公元前486年,吳王夫差自邗城至末口(今淮安楚州)開邗溝,這第一鍬先從何方開挖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淮揚雙手和合,共同孕育了大運河的胚胎。自此,運河對於淮揚二城言,不但同源,而且同利、同患、同責了。  

同利。走千走萬,不如運河兩岸,運河是哺育淮揚文明的共同搖籃,無論是隋2700公里的古運河,還是元1700公里的京杭大運河,淮揚皆處這條南北向溝通五大水系的運輸大動脈中段,若說揚州是長江與運河的樞紐,淮安則成了黃河、淮河、運河的轉軸。南通吳越,北達齊魯,於物流、於客運、於灌溉、於排澇皆為地之咽喉,國之要津,一時間,舟舡泊聚,廛市雲集,運河成了淮揚繁榮之根,富庶之本;至明清,淮揚升為與蘇杭並稱的運河沿岸四大都市。所以乾隆為寶應龍王廟題聯“宣節匯諸河,功兼濟運;往來資萬舸,利在恬波”,橫披“靈佑通津”實在是淮揚因運河而興的寫照。  

同患。運河是雙刃劍,水利與水患只在翻手之間;同享運河之利的同時,淮揚還不得不共同承受運河之患。北宋年間,黃河兩次決口奪淮,滯水瀦於窪地,橫灌高寶諸湖,粗野踐踏淮揚二府;南宋紹熙五年(1194),洪澇狂暴,水湧運河,吞噬淮揚,堵塞運道;明萬曆六年,黃淮決堰,淮揚成鍋底窪,同淪澤國慘境凋敝;清康熙十八年,運河一夜決開五壩,朝來屋頂行船,人畜漂溺無數;乾隆三十九年,黃淮並漲,衝擊運河,岸崩水溢,淮揚高寶四城官兵不得不登城附屋避災。嘉慶十二年下河巨浸,二十四年田禾盡沒;1931年洪澇,淮揚人淹死何止十萬。“水夷廢城蔓草合,雲昏遺廟花共寒”,有清266年間,懸在淮揚樹梢的運河氾濫百餘次,平均每2.5年1次,淮揚人同災相憐。  

同責。治運史,就是一部人與自然鬥爭史。淮揚人民責無旁貸,築堰固壩、置閘浚河、去湮洩洪、束水攻沙、蓄清刷黃,共同掀開了厚重的治水一頁。東漢陳登應當是淮揚人休慼與共的代表,他是淮安漣水縣人,在揚州任廣陵太守。為利洩蓄,他開邗溝西道;為防淮東侵,他築高家堰30裡,成就了“中國水上長城”洪澤大堤的前身。  

見證淮揚人同舟共濟的還有康乾二帝。河務與三藩、漕運同列大清三大要務,為康乾夙夜廑念。“江南河道總督署”在淮安掛牌,下設“淮揚道”專事淮揚之間防務。康乾南巡,首務全在河工,在淮安和揚州都留下了御閘壩、御碼頭、御碑刻,他們既為水患猖獗惻然,又為淮揚攜手治運欣然,“何年樂稼穡,此日是流通”是他們對淮揚百姓同盟面災的嘉勉。

出於鎮水祛災的水神崇拜,淮揚人還共同創造了運河水神“九牛二虎一隻雞”,牛戰蛟,虎鬥水,雞鼓氣,這是一支治水集團軍。至今,在淮安的洪澤湖邊,在揚州的茱萸灣頭,那牛那虎那雞依然翹首茫茫湖天,欲吞萬里波濤,而肩胛刻文“鑄犀作鎮奠淮揚”鐵證了淮揚人共赴水難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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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鹽漕互合 

鹽與糧,乃食餚之將,國之大寶。而在中國,政治中心多設北方,經濟中心多在南方,尤其是明永樂十八年遷都北京後,運河鹽糧運輸便升格成維繫朝廷存亡的生命線,因而運河給淮揚帶來了鹽與漕兩大經濟板塊。江海通津,南北孔道,彌越走蜀,會閩驛吳,淮揚共同做起了漕運與鹽務的合掌文章,撐起了中國古代東南經濟的大半天下。  

揚州——兩淮鹽運中心,兼興漕運。揚州鹽業自劉濞煮海鹽始,一直是東南地區最重要的海鹽生產基地。1366年,朱元璋設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衙門,常駐揚州。揚州儼然成為兩淮鹽運的壟斷中心,調控六個省份的食鹽進銷行情,明中葉兩淮年行鹽近百萬引,產鹽3.9億斤,課銀60萬兩;清十一鹽區中,兩淮鹽稱老大,歲行160萬引,產鹽5.8億斤,鹽課居賦稅之半,而兩淮鹽課又居天下之半,攸關國計,由多個地域性商幫組成的“揚州鹽商”,據清人估計年利達七八千萬兩,富可敵國,生活奢侈,關注文化,揚州繁華終以鹽盛。  

揚州不僅能鹽艘星馳,而且漕舟雲集。漕運,指糧食供給運輸。早在漢代,揚州就是漕船的生產基地;唐代,從駐揚的中央直屬十大造船場駛出的萬艘舳艫,滿足了糧食實行分段運輸的特殊需要,“江船達揚州入淮”,揚州獲得了從江轉河的中轉第一站身份。北宋轉運糧達525萬石;清順康間,通過揚州的漕糧甚至達到全國漕運量的八成之多。象徵漕運風貌的古帆船在東關古渡下水了,與尚存的漕河、迎恩橋、廣儲門一起,訴說著當年揚州作為漕糧金牌轉運中心的輝煌!  

淮安——漕運指揮中心,兼盛鹽運。至今威勢赫赫雄踞淮安的總督漕運部院告訴後世,自明景泰二年起,這個全國最高理漕機構直到1905年裁撤,237位漕督在這裡指揮漕運達500餘年,宋、明、清間,南漕北運糧年皆高達600—700萬石。屯聚糧倉相繼沿運河而建,永樂十三年淮安完工的常盈倉,以800間庫容,成為運河沿線四大糧倉之一,清在原址建豐濟倉,據說是電視劇《天下糧倉》的原型。淮安還是明清漕船製造中心,清江船廠是全國最大內河漕船廠,有82個分廠,工棚18裡,年造船560艘,工友近萬,當然,木匠蓬匠鐵匠灰匠中,不乏來自揚州的能工巧匠。  

淮安不僅漕舟飛槳,而且鹽運接艫。洪武元年(1368),淮安因朝廷建鹽運分司,逐漸成為淮北鹽集散基地,經改捆外運各運銷口岸,一個西壩竟建起22座鹽棧。朝廷在板閘設戶部鈔關盤驗收稅,年收稅1350萬兩,與揚州鈔關南北相守,驗證了天下鹽利淮揚為大之說。  

更巧的是,淮揚鹺務居然有共同一個“管鑰噤喉”,那就是“河下”。揚州的河下,有南北之分,在這個明清揚州的經濟開發區中,謙益永、同福祥鹽號林立,江春、廖可亭、汪魯門、周扶九鹽商麇集,以康山草堂、盧慶雲堂為代表的園林式鹽商宅第豪宅連雲,安徽會館、湖南會館、嶺南會館林林總總;而淮安的河下鎮幾乎是揚州河下的複印品,隨著清順治三年淮北鹽運分司遷河下,“百萬鹽莢輻輳”,鹽商駢至,其中就有清初以程量越為首的十三家揚州鹽商遷居淮安河下,以湖嘴街為代表的22街,91巷,13坊鋪成石板街了,湖北公所、新安會館、福建會館鱗次櫛比,據《河下園亭記》,高堂曲榭達114座。淮安河下與揚州河下,一樣的十里朱旗,一樣的夜深歌舞,清人黃鈞宰直接把淮安河下喚作了“小揚州”。兩個河下街的石板像琴鍵彈奏出同一首古曲,和聲著淮揚鹽文化的精粹,疊合著兩地血緣。 

揚州與淮安的文化淵源

四、人文互映

同樣的風光景緻,淮揚運河風光幾乎出自同一個照片底版,浩波芳草,原生態景觀與古文化遺存共同描繪出一條運河文化長廊。而園林在同兼南秀北雄這一點得到契合,以揚州瘦西湖與淮安清宴園為典型。  

同樣的民族精神:每遇外族入侵,淮揚總是共演愛國抵禦的慷慨一幕。南宋抗金,淮揚人共同記住的名字是淮東宣撫使韓世忠以及他的淮安籍夫人、金山擂鼓的梁紅玉。1134年,伉儷英雄先在揚州西北郊指揮背嵬軍部勒五陣、大破金軍,揚州人舉行盛大儀式慶祝,遂將古戰場命名為大儀鄉;一年後,這對俠侶又領兵三萬轉戰楚淮六年,積蒲為屋,挖蒲充飢,淮安蒲菜得名“抗金菜”,已成淮揚名菜。百年之後,元軍揮舞馬鞭橫掃江淮大地,南宋淮東制置使李庭芝先築清河縣城於淮安大清口,創建清河軍;後又指揮這支鐵軍夜襲揚子橋,攻打茱萸灣,威風八面,最後與姜才坡陀碧血,在揚州成就雙忠。  

同樣的文化底蘊:淮揚皆為歷史古城,文化璀璨,人文薈萃。西漢枚乘是淮安人,卻在揚州彰顯生命價值。作為劉濞郎中,他諷諫吳王、維護統一而作《七發》,他觀廣陵曲江波湧衝津而作《觀濤》,開一代散體大賦;宋元間淮安人龔開著作《宋江三十六人畫贊》,百年後,揚州興化人施耐庵寓居淮安土地祠旁,受惠這一藍本,寫就驚天大作《水滸傳》;與淮安人吳承恩的《西遊記》攜手,撐起了中國古典四大名著的半壁江山。淮上高士、揚州八怪邊壽民,居淮安葦間書屋,以蘆雁自命,以畫雁名世,而其生活體驗在淮安蘆荻,藝術薰陶在揚州畫壇。晚清劉鶚寄籍於淮安研究經世,又行醫於揚州,終至寫成近代譴責小說《老殘遊記》。而各自以兩座城市命名的揚劇與淮劇,同用裡下河方言,同樣自然純樸,於是同在泥土芬芳中樹起兩座城市的音樂形象。  

同樣的烹飪菜系:淮揚菜的形成,都與運河滋潤有關,都與鹽商消費刺激有關,都與漕運、河道、關榷衙署駐節拉動有關,也都與文化底蘊孕育有關。終究以選料嚴、製作精、重本味、講火工、味平雅、型美觀的基本共同點,聯手創造了同一個淮揚菜系,“開國第一宴”堪稱這一完美結合的典範。淮揚同被命名為“中國淮揚菜之鄉”,這是中國名菜系中絕無僅有的疊合。兩座城市,同一塊牌子,內中孰先孰後,孰高孰低的探討實無必要,必要的是兩座城市需要破解同一時代課題:如何將古老的淮揚菜承自傳統、融入時代、衝出古城、走向世界,飄香於五洲,伸皇於四海,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雙贏!

(文章選自王資鑫《廣陵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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