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伍老兵帶領民兵懸崖上鑿出天河 父子接力守護

退伍老兵带领民兵悬崖上凿出天河 父子接力守护

仲夏時節,晨曦微露,湘贛邊界的自源大山裡瀰漫著潮溼的霧氣。我們隨74歲的黃玉儒攀上“纏繞”在崇山峻嶺間的幸福渠,去為守在崩坎窩渠道班的他的兒子黃太斌送糧油。

沒有人比黃玉儒更熟悉這段路程。45年前,是他和其他762名退伍老兵,帶領當地3200多名民兵,歷時4年,一錘一釺,在自源大山的懸崖峭壁上鑿出一條3米寬、13.7公里長的人工天河,把源自井岡山的河漠水從筷子簍大峽谷引到水口鄉,建造了當時湖南省水頭最高的水口電站,徹底解決了酃縣(現炎陵縣)全縣的用電難題。至今,這條人工天河仍承擔著全縣八成以上鄉鎮照明用電的發電任務,灌溉著全縣七成以上的農田,被百姓稱為“幸福渠”。

1977年幸福渠建成後,黃玉儒就一直守在渠畔。1994年,他退伍回鄉的兒子黃太斌主動上山接替他在崩坎窩守渠至今。雖說叫幸福渠,但在這裡工作並不是件幸福的事,夏季酷熱,雜草叢生,毒蛇出沒;冬季嚴寒,大雪封山,兩三個月幾乎與世隔絕。當初,一茬茬的年輕人來到這裡,因為受不了生活條件的惡劣,相繼離開。現在,崩坎窩渠道班只剩黃太斌一個人。

“退伍兵在我們公司職工中佔比達五分之一,很多都是當年鑿渠老兵的後代,不少條件艱苦的渠道班都是他們在值守,他們能吃苦,有責任心,值得信賴!”同行的炎陵縣水電公司總經理唐海洋感慨。

在崩坎窩的上游筷子簍,守渠的是黃太斌的獨生子黃琳。今年,黃琳決定像爺爺和爸爸年輕時那樣,去參軍入伍。報名後,他給父親發來一條微信:老爸放心,退伍回來,我還陪你守渠!

劈山鑿渠,紅色沃土激盪奮鬥情懷

“群眾像當年支援紅軍一樣支持我們建渠”

站在位於自源大山半山腰的水口電站前,只見一條水渠從大山深處蜿蜒而來,一股股激流轟鳴著,自渠內衝入引水管,氣勢震撼。

每每看到此等場景,黃玉儒都有些恍惚,45年前劈山鑿渠的日子彷彿就發生在昨天……

地處井岡山西麓的炎陵縣,原稱酃縣,是一片紅色熱土。1927年10月,毛澤東在水口葉家祠主持了6名士兵黨員的入黨宣誓儀式,第一次將“支部建在連上”由決策轉為實踐。之後朱毛在這裡會師、毛澤東在八擔丘進行紅軍思想教育活動……一段段紅色歷史歷久彌新。但直到上世紀70年代初,這一帶山區鄉鎮的百姓仍沒用上電。原湖南省委書記張平化回故鄉酃縣調研,見村民仍使用松明火把和蠟燭照明,心情很沉重,“當年陳士榘等6位紅軍戰士在葉家祠入黨時,點的就是松明火把。沒想到現在鄉親們還在舉火把,用不上電!”他希望酃縣能“以水發電,以電興縣”。

然而,水從哪裡來?最可能實現的,就是把幾十公里外筷子簍大峽谷裡的河漠水引來,但要穿過自源大山,就必須在山間鑿出一條高山渠道。

懸崖峭壁,劈山鑿渠,這樣的任務誰來完成?酃縣的退伍老兵們站了出來。1973年,映山紅綻放時,陳書耀、黃玉儒、張建新、劉定一等763名退伍兵牽頭的4000名民兵,組成了36個民兵連,包括一個女子民兵連,自背行囊浩浩蕩蕩挺進巍巍自源大山。曾參建過成昆鐵路的鐵道兵黃玉儒、劉定一以及張建新分別擔任6連、2連連長以及運輸連連長。從工程兵部隊退伍回鄉的陳書耀和他的畲族妻子藍玉鳳均是紅軍烈士後代,兩人分別擔任9連連長和女子民兵連連長。

那個年代,山上生活條件異常艱苦,沒地方住,大家只能住山洞、搭茅棚、睡草蓆,甚至像鳥一樣在樹上搭個窩。參加會戰的民兵每人每天僅有6兩口糧,“那時候肚子常空落落的,我們到處挖野菜,拌著紅薯絲摻到一塊能吃個半飽。當時想的是,我們苦一點,為的是能讓後代享福!”指著渠邊的馬齒莧,黃玉儒憶起當年的情景仍感慨不已。

建渠雖苦,還是得到全縣人民的支持。黃玉儒回憶道:“那時群眾就像戰爭年代支援紅軍一樣支持我們建渠,就連小孩子上學前、放學後也會上山幫著搬石頭。村裡有個姓孟的志願軍傷殘老兵,上山前我去跟他告別,臥床不起的老班長說:‘我是看不到通電的那一天了,但你們一定要把水引來,讓紅軍後代能用上電’。”1976年,建渠經費緊張,酃縣百姓自發捐款共渡難關,僅10多天時間就收到個人捐款7萬多元。87歲的廖長娥是紅軍烈士家屬,將烈士撫卹金也捐了出來。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他們劈山鑿渠時,曾看到許多用紅油漆塗寫在崖壁上的紅軍標語,如“紅軍是工人農人的軍隊”“紅軍官兵平等”等,落款為“酃警衛一營”,是紅軍當年留下的。民兵們寧可繞道鑿渠,也沒有損毀這些紅色遺蹟。2008年,當地政府將這些紅軍標語連同石壁整體鑿下來,運到山下與其他紅軍標語一起,建起了全國第一座紅軍標語博物館。

老兵請戰,用生命“摳”出人工天河

“孩子,你阿爸沒能引來水,你上”

吃不飽,住不暖,對參與建渠的民兵們來說並不是最難熬的,他們面臨的最大困難,是“險”。

“石門山峰高入雲,岩石一層疊一層。人過要有虎豹膽,猴子經過要小心”,這段當地民謠,描述的是修建水渠的必經之崖石門關。為了在石門關摳出一條隧道,劉定一、譚建良等老兵腰裡綁條粗繩,肩上揹著炸藥,懸空吊在懸崖斷壁上,一手扶著鋼釺,一手用遊錘敲打,邊敲邊爆破,命就係在那一根繩上。一天,掛在峭壁上的劉定一腰上的繩子突然被上面震松的巨石砸斷,“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他掉進深不見底的峽谷……”憶起戰友犧牲那一幕,黃玉儒眼裡泛著淚光。

在這裡犧牲的老兵,還有張建新。1974年冬天,大雪封山,糧食運不上山。運輸連連長張建新就帶著一些民兵,脫下長褲把褲腳一紮變成兩個大口袋,裝上米和菜,掛在脖子上踩著冰碴背上山。臘月二十八那天,走到石門關時,突然颳起一陣狂風,一時沒站穩的張建新跌下山崖……上山前,他剛拍完結婚照,可生命卻永遠定格在了24歲。

但石門關並不是當年建渠時他們遇到的最險峻的地方。難度最大、危險性最高的“咽喉”工程,是崩坎窩段。正如一首詞“疊嶂峰巒崢嶸勢,崖如刀切”形容的那樣,這裡的山石險峻而鬆脆,越炸越鬆垮。1974年冬天,這裡炸山時出現塌方,黃玉儒聽到有人被巨石砸在崖底,哆嗦著嘴唇和陳書耀衝到現場一看,崖坡下靜靜躺著他的鐵道兵戰友譚建良和李自強。

沒有絲毫退卻,陳書耀當即請戰,成立了一支由退伍兵組成的突擊隊攻堅崩坎窩。第三天炸崖時,炸藥半天沒炸響,陳書耀冒死爬上去排查。沒想到啞炮突然炸了,猝不及防的陳書耀被炸下山崖。他的妻子、女子民兵連連長藍玉鳳帶上女兒陳二桃,舉著火把連夜下到崖底尋找陳書耀的遺骸,天亮時才把遺體拼湊整齊。藍玉鳳抹著眼淚對女兒說:“孩子,你阿爸沒能引來水,你上!”後來陳二桃接替母親當了女子民兵連連長,也學會了在懸崖上掄錘打釺、裝藥放炮,並榮立一等功。

一錘一釺,鑿壁穿石,削平了11座山頭,鑿通了39個隧洞,架設了23座渡槽,苦幹了4個春秋後,1977年,映山紅再次綻放時,民兵們終於將河漠水引來了。這條由退伍老兵等廣大民兵用生命“摳”出來的人工天河,被百姓們命名為“幸福渠”。

1977年4月9日,水口電站開始發電,酃縣成了湖南省第一個農村電氣化達標縣,酃縣百姓告別了祖祖輩輩點松明火把照明的歷史。時任中共中央宣傳部部長的張平化特地趕來祝賀。英模表彰會上,張平化問陳二桃有啥心願?陳二桃抹著淚說:“就想吃頓飽飯。”話剛出口,陳二桃就後悔了:“我也就是想一下,您別當真!”張平化一下子淚流滿面,攥緊陳二桃的手說:“怪我,怪我們啊。孩子,對不起你!”他抹了一把臉,轉身對秘書說:“今晚我請全體立功者及烈士的親人吃頓飽飯,錢從我工資里扣!”

父子相承,守護幸福渠帶給百姓的幸福

“山下葉家祠那片燈火,就是我們送去的”

黃玉儒爬上兒子黃太斌守渠的崩坎窩,屋後一小塊窪地上,十幾株辣椒和南瓜藤在風中搖擺。這塊地還是當年黃玉儒守渠時開的,就是為了能吃上點蔬菜。

聽見父親的腳步聲,黃太斌迎了出來。他的工作跟父親當年一樣,每天一遍遍地巡視、打撈掉入渠道的雜物,週而復始。冬天渠旁結冰滑溜得很,不留神就會掉進幾米深的渠裡。不久前,連日大雨讓石門關發生山體滑坡,“當天夜裡聽到一聲巨響,渠道被堵住了,我搶通了一夜。不能及時疏通的話,水位上漲怕潰壩。”黃太斌如今講起來還有些後怕。可更讓他“害怕”的是孤獨。白天,這裡鬱鬱蔥蔥、層林盡染;入夜,卻一燈如豆,形影相弔。他一個人在山上守渠,只有下山買糧油時才能與人聊聊天。所以,黃太斌有時會跟小樹說說話:“嘿,你又長高了!”有一次,他經過一塊崖壁時見到一隻水鹿。他朝它喊一聲,它回叫一聲;他喊兩聲,它叫兩聲……“後來那隻水鹿一直喜歡棲息在那塊崖壁下。我巡邏時,它就臥在崖壁下靜靜地看著……時間長了,它竟也不怕我了。”

黃太斌已經守在崩坎窩24個春秋。為啥24年沒挪過窩?黃太斌說,小時候每年放暑假他都會上山陪父親守渠。父親會講起他們劈山鑿渠的事,巡邏時會指給他看哪位當過兵的叔叔伯伯犧牲在這裡。父親常跟他講,守渠這工作苦,但比起為修渠犧牲的那些戰友和同鄉,這點苦不算啥,他也是替他們為百姓守住幸福渠帶來的幸福。漸漸地,他就有了長大後上山守渠的念頭。

黃太斌記得,18歲那年,為了完成當兵的心願,他入伍去大西南當工程兵。出發那天早上,父親破例請假下山到縣人武部為他送行。汽車離去時,他看到滿頭白髮的父親在車後一邊追趕一邊擺手告別……那一刻,他就想著退伍回來,一定要接替父親守好渠,讓父親放心安度晚年!

說起自己的獨生子黃琳時,黃太斌有些內疚。他守在山上,妻子在各處打零工,都很少陪在兒子身邊。日子久了,兒子抱怨:“肚子餓了,你們說去找爺爺;衣服破了,你們說找外婆;下晚自習沒人接,你們說找姨媽……我到底是誰的孩子?”黃太斌說著,眼眶不禁泛紅。

黃琳長大了點,問爸爸:“幸福渠到底長什麼樣?”黃太斌與妻子商量,接兒子上山住幾天。黃琳歡天喜地來了。剛開始他很興奮,可到了晚上,呼嘯的山風把門窗吹打得“砰砰”作響,蚊子把他咬得渾身是包,肚子餓了爸爸也只能給他下點麵條湊合吃。不到兩天,他就嚷嚷著要下山。

從那以後,黃琳知道爸爸在山上不容易,不僅責任重大,生活也清苦。他曾見媽媽勸爸爸換個工作,可爸爸安慰媽媽說:“你瞧,山下葉家祠那片燈火,就是我們送去的。如果我走了,再沒人守著,那兒就黑了。”

黃琳記住了父親的這句話。去年,黃琳去幸福渠上游的筷子簍守渠,和父親所在的下游崩坎窩遙遙相望。今年,他打算像爺爺、爸爸當年一樣去當兵受鍛鍊,退伍回來繼續陪爸爸守渠。

說話間,紅彤彤的太陽掉下山脊,如血的殘陽照亮了山川,波光粼粼的幸福渠像條彩色的帶子,從崩坎窩潺潺流過……很快,夜的黑袍裹住了大山。遠遠地,水口葉家祠的燈火亮了。(姚宏春 劉新兵 華山)

(題圖照片由作者提供,合成:趙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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