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匠老汪(小小說)

篾匠老汪

文\惠振堅

  篾匠老汪的“業務”都是在人來人往的舊房過道里展開的,招惹了圖快捷圖方便的年輕人的抱怨。過道原本可以停放電瓶車摩托車自行車,現在老汪竹編原材料佔了一邊,另一邊又被老汪剖毛竹用的木工凳佔領 ,中間能通行的地方也就一米來寬。年輕人的抱怨後來也銷聲匿跡了,他們的父母會一再辯護說老汪一輩子不容易,一大家子的生活多仰仗那些賣不上價的竹編。

  老汪多大年紀,大家都說不準,應該有七八十歲了吧,老汪自己也不會一天到晚把這種話題掛在嘴上,老汪像一頭蒙著眼圍著磨盤轉圈的老驢,只知埋頭做事,一天裡忙著鋸、砍、切、剖、拉、撬、編、織、削、磨,沒有消停的時候,並不是說老汪做出的物件供不應求,過道兩邊的牆面上掛滿了已經做好的竹筐、竹簍、簸箕、魚簍、曬匾等日常用品,在路人看來,實在是積壓了太多,也實在弄不懂老汪是不是不懂市場行情,讓人擔心如果賣不掉的話,可憐的老人會不會連時間與精力都會白白搭進去。經過這被老汪佔用的過道最大的好處就是竹香沁人心脾,大自然的氣息不用深入郊外,就能夠免費獲贈。

  似乎老汪唯一休息的時間就是同樣衰老不堪的老伴用搪瓷缸送來了中飯的時候。老汪吃飯的時候眯著眼,在旁人看來像是快要睡著了。搪瓷缸上還殘留著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工農兵緊密團結,持鋼槍舉毛選握鐮刀的圖像,那是老汪當時在竹器社竹藝作品被評為一等獎時榮獲的獎品,儘管老汪都不願意再提起那恍如隔世的過去,但偶然到來的老工友在玩笑過後,很自然地就會提及那時全縣成立竹器社,集中著全縣一百多號竹器匠人在一起做事的熱鬧情景。

  結社之前,大家都很擔心,大家都天馬行空慣了,一些篾匠常年遊走在鄉村與縣城之間,這家要做竹床、竹凳、竹蓆,那家要做籮筐、竹躺椅、竹蒸籠,手藝活做不完,做到哪家吃到哪家,掙到的工錢比做農活或做工要高一些,那時,縣城普通人家辦婚事,一套新的寓意節節高的竹器製品作為傢俱能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竹匠無形中享有不錯的社會與經濟地位呢,生怕結社後會被捆住手腳。

  結社後,才知什麼叫意料之外,原來同行之間態度與行為上多少是排斥的,甚至於同行相輕,現在竟能盡棄前嫌,坐在一起交流起竹編的技藝來了,當時經常開會,原先卻只知掙錢吃飯,現在還須學習瞭解國家大事與國際形勢,要知道國內階級鬥爭形勢嚴峻,還要知道美帝蘇修亡我之心不死。

  組織起來的篾匠們想像力與創造力得到激發,老汪他們每年進行竹編作品的評比活動來迎國慶或慶元宵。有一年老汪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默不作聲地製作了一對精美絕倫的竹編花瓶,從厚紙袋子裡拿出來參展的時候,在竹器社引起了轟動,老汪的搪瓷缸就是在同行羨慕的眼光中從當時的縣長王英模手中接過的獎品,老汪一直珍藏著這代表著自己竹編水平的獎品,直到竹器社解散的時候,沮喪已極的老汪才拿出來泡茶,用來追憶那一段似水年華。

  解散的工友們倒是經常在這個小縣城的某處聚會,很多時候老汪那個賴以為生的過道也是一個點,話頭可能就是從老汪手中的搪瓷缸扯出來。這些老夥計的話題外人當然插不進,外人的話題對於老夥計們又過於新潮。解散後的竹器社成員絕大多數還是靠自己的竹編手藝為生,但顯然這樣的活計似乎承擔不起店租的費用,於是都是這裡屋簷下湊合一下,那裡的過道里擠一擠,還有老夥計只有在家裡的不寬暢的客廳裡做活,最後把編好的竹器製品掛在一面牆上,那面牆就成了不用支付店租的店面了。

  上個世紀進入九十年代,竹製品開始嚴重滯銷,陸續搬入商品房居住的人們對竹製品棄之如敝屣,好像已經放不進裝潢過的華堂,篾匠們如老汪等的收入全靠附近農村裡的人來採買簸箕、掃把、籮筐、糞勺、斗笠等用品,慘淡的生意連續幾天不開張也是常有之事,畢竟不少靈巧的農人也會在農閒時自己編織一些日用竹器,購買並非唯一之選。

  到老汪這裡來閒聊的老夥伴是越來越少了。老汪所在的那條大街上竹器小店原先有七八家,現在僅剩下包括老汪家在內的兩家了。

  進入垂垂暮年的老汪偶爾跟前來閒聊的老夥計們談起他們這一輩手藝人經歷的大起大落,縣城大街小巷裡的住家曾經視竹床竹椅等為必備之物,在盛夏的夜晚,竹床在深巷裡一字排開,那種盛況讓作為竹匠的當年仍是青壯年的老汪堅定了這一輩子幹這一行當的信心和榮譽感。老汪感慨萬千地說,現在在縣城裡,你真找不出一張那樣的竹床了。老汪已經有許多年沒有打過一張竹床了!

篾匠老汪(小小說)


  老汪真的老了,耳也背得厲害,老汪當年的工友們同樣衰老得夠嗆,壞消息也就不客套地接踵而至。近年竹器社的老工友相繼故去的有十幾位,尚在人世的,境況也好不到哪裡去,有的已癱瘓在床,不能自理,有的貧病交加,微薄的養老金入不敷出。前年,老汪在老伴的陪同下坐車去偏遠的鄉鎮探望當年竹器社裡的好友老胡,老胡真的是老糊塗了,正確的說法是得了老年痴呆,竟然一點也想不起眼前拉著他的手的老汪是誰,老汪看著老胡家積滿灰塵被蟲子蛀得不成樣子的的幾件竹器,禁不住悲從中來。

  城市改造已延伸到老汪做活的舊樓,裡面住戶都在熱火朝天地議論著補償的方案了,老汪沉默著,並非是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離開這處地方,沒有了這個可以擺放所有幹活工具的過道,老汪就要退回到距離這裡有一段路的小巷深處的家中,老汪自問,這做一輩子竹編的老骨頭可以消受這種福分嗎?老汪已經不喜不悲,是的,到老了,總算學會了從容與順應,這人生的大戲總歸是要謝幕的啊。

篾匠老汪(小小說)


  篾匠老汪打定主意,到哪天不得不回到逼仄的家中,就好好地編幾件小東西,這一輩子都在為了養家而編織,到最後,要用這雙粗糙到可以當砂紙用的手為自己編幾件東西,老汪的頭腦裡已有了構圖,想到這裡,已經波瀾不驚的內心竟然不可思議地激動了起來,可自己的手還像當初那麼靈巧嗎?還能編出那種精美絕倫的花瓶嗎?許多時候,老汪已經不為拆遷所擾,老汪一有時間都在盤算著那幾件複雜的竹編的細節,好比能下盲棋的高手,所有的程序所有細節都在大腦裡電影一般映現……

文\ 惠振堅

篾匠老汪(小小說)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