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盃結束了。克羅地亞2-4輸給了強大的法蘭西，獲得亞軍。
在世界盃的賽場上有這樣一個定律：亞軍永遠是最悲情的角色。無論是10年的荷蘭還是14年的阿根廷，他們曾經離冠軍近在咫尺，最終卻只能為對手的勝利留下注腳，令人心碎。
但在今年世界盃功利足球的大背景下，克羅地亞決賽裡的瘋狂逼搶和進攻讓人只想起立為他們鼓掌，就像《權力的遊戲》裡詹姆白馬長槍孤身刺向巨龍的那一幕，連輸都要輸得如此硬核。
不信宿命，接受現實，保持渴望。比賽結束之後，克羅地亞的球員們沒有抱頭痛哭和轉身離去，反而聚在一起相互打氣，就像一隻紀律嚴明的部隊。
在克羅地亞語裡，克羅地亞（Hrvatska）有著“山岡之人”的含義，他們有著鋼鐵一般的意志和巨人般一往無前的動力。這支克羅地亞隊讓世界明白，他們的民族為何會如此命名。
△獲得2018年世界盃金球獎的莫德里奇，面沉如水，他做到了球隊領袖應該做到的一切
絕大多數人會將克羅地亞殺進決賽的過程定義為“奇蹟”，堪稱神話：小組賽曾3:0戰勝阿根廷，淘汰賽裡連續3場踢完120分鐘加時，他們國家的人口只有400多萬。
雖然這支格子軍團在本屆世界盃的比賽只有7場，但是在他們的背後，卻有一段被戰火和苦難填滿的沉重歷史。
當我們去閱讀這些歷史，回顧這些球員們的成長經歷時，就會覺得眼前的奇蹟並非什麼神話故事，而是一段血淚史詩終於迎來了它的華彩結局。
儘管克羅地亞是個誕生於1991年、只有27年曆史的年輕國家，但他們的足球底蘊其實絲毫不遜色於他們的決賽對手法國。
曾經，打進這屆世界盃克羅地亞和塞爾維亞，以及沒能晉級正賽的黑山、斯洛文尼亞、波黑、馬其頓和科索沃，都屬於同一個國家：南斯拉夫。
假如南斯拉夫依然存在，那麼這支球隊一定會被視為奪冠熱門，他們的陣容可以用“變態”來形容：世界最貴的門將，英超豪門級別的後防線，擁有“世界第一中場”莫德里奇的中場，坐擁哲科與曼朱基奇兩大實力派中鋒的鋒線。
△ 隨便排了一下，這陣容應該不虛法國了（貨幣單位：歐元）
而說起南斯拉夫足球的歷史，足以寫成一部可歌可泣的輝煌史詩。其中最華彩的章節，當屬活躍於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的“黃金一代”。
1987年世青賽，南斯拉夫國青隊連克傳統強隊巴西、東德和西德，最終問鼎冠軍，驚豔世界。
△ 1987世青賽的南斯拉夫黃金一代，其中的克羅地亞球員有“能用左腳拉小提琴”的前鋒蘇克，被對手稱為“佐羅”的傳奇前腰博班，在皇馬巴薩都待過的普羅辛內茨基
3年後的意大利世界盃，南斯拉夫國家隊被寄予厚望，球王貝利甚至預測他們可以奪冠。
△ 1990世界盃，南斯拉夫殺入8強，最終點球惜敗阿根
南斯拉夫的確拿出了頂級強隊的表現，小組出線後擊敗西班牙殺入8強，隨後遭遇“球王”馬拉多納帶領的阿根廷，他們在被罰下一人的情況下與對手戰至點球大戰，最終惜敗。
不過當時的南斯拉夫球迷並沒有感到多麼遺憾，畢竟有那麼多的青年才俊都在磨刀霍霍，未來終歸會屬於他們。
然而一年之後，黃金一代們的個人命運徹底被政治與戰爭所改變，他們再也沒有機會為南斯拉夫足球續寫輝煌。
南斯拉夫黃金一代的四分五裂，是因為南斯拉夫的解體。而南斯拉夫為何會解體，則要從上世紀20年代開始講起。
一戰結束之後，為了共同發展，塞爾維亞和黑山聯合成為一個國家，然後又吸收了斯洛文尼亞、克羅地亞等一系列國家，形成南斯拉夫王國。
△ 南斯拉夫歷史演變圖（來源：維基百科）
但是因為國力太弱小，南斯拉夫王國在二戰時很快就淪為了殖民地。這個時候，有個叫鐵托的克羅地亞人站了出來，帶領著南斯拉夫共產黨和人民抗擊德國侵略，實現了南斯拉夫的獨立，建立了南斯拉夫聯邦人民共和國。
△ 約瑟普·布羅茲·鐵托
南斯拉夫在鐵托的治理下發展也很快，在不到20年的時間裡，從戰前歐洲經濟最落後的國家一躍進入經濟中等發達國家行列。到1976年，全南斯拉夫36%的家庭擁有自己的小汽車，每1.8個家庭擁有一臺電視機，每2.1個家庭擁有一臺電冰箱。
△ 前南斯拉夫國家地圖
但隨著鐵托的去世，他領導南斯拉夫時期埋下的矛盾開始爆發，地理、民族和宗教都錯綜複雜的南斯拉夫開始群龍無首。克羅地亞對獨立自主的渴望也越來越強烈，在這個過程中克族人形成了強有力的民族凝聚力。
△ 1990年的一場聯賽，克羅地亞球員博班受到民族情緒影響，一腳踢向穆斯林警察，儘管被禁賽6個月，他還是被克羅地亞球迷視為國家英雄，被球員們視為足球領域的偶像，可見克羅地亞強烈的民族情緒
終於，在1991年，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和馬其頓宣佈獨立，南斯拉夫正式開始解體。克塞二族之間立即爆發流血衝突，是為克羅地亞戰爭。
1992年，在波黑是否獨立的問題上，穆斯林（以下簡稱穆族）、克羅地亞族（以下簡稱克族）和塞爾維亞族（以下簡稱塞族）的分歧越來越大，開始了為期三年的波黑戰爭。
戰爭開始後，塞爾維亞憑藉著軍事優勢，對克羅地亞族和穆族展開了極其反人類的種族清洗。塞族部隊多次用機槍掃射平民、甚至直接用大炮轟擊外族的聚集地。
僅1992年，波黑戰爭就造成2萬多人死亡，5萬多人受傷，5萬多人失蹤，幾百萬人無家可歸。
另外兩族的還擊也衝破人類文明底線，穆族和克族軍隊在波黑建立了至少17個監獄妓院，關押著至少800名塞族婦女，甚至還給自己的士兵配發強姦護照。
△ 戰爭使原本寧靜的小鎮淪為真人版吃雞，曾經情同手足的兄弟兵戎相見
直到1995年波黑戰爭才宣告結束。波黑430多萬人口中，20多萬人在戰火中喪生，200多萬人淪為難民，全國85%以上的經濟設施遭到破壞，直接經濟損失450多億美元。是一戰和二戰後造成死亡人數最多的戰爭。
△ 1995年南斯拉夫電影《地下》，以一個荒誕不羈的故事講述了在內戰背景下南斯拉夫的慘狀
△ 2017年，克族將軍普拉亞克在海牙國際法庭被審判，因為不服法庭的不公平定罪，服下氰化鈉當場自殺；克族塞族之間的矛盾依然尖銳
在殘酷的民族紛爭與戰火之下，生存尚且如此艱難，何況足球呢？傾巢之下，焉有完卵？
昔日的南斯拉夫黃金一代，在槍炮的轟鳴聲中，就像他們的國家一樣變得四分五裂。
其中，克羅地亞球星斯蒂馬奇和塞爾維亞球星米哈伊洛維奇的恩怨情仇，就是黃金一代命運的典型寫照。
在1987年，他們曾一起身披南斯拉夫國青隊戰袍並肩戰鬥。然而1991年初的克塞武裝衝突讓他們的戰友情誼發生劇變。
在1991年5月8日的“鐵托元帥杯”決賽中，斯蒂馬奇和米哈伊洛維奇在比賽中暴發劇烈衝突，雙雙被紅牌罰下。
△ 比賽過程中，斯蒂馬奇對米哈伊洛維奇說：“我要殺死你的全家”，米哈反擊：“你的民族和家鄉都將在戰爭後消亡”。民族情緒衝昏了這兩位優秀球員的頭腦。
兩人的衝突只是足球被政治影響的縮影，戰爭爆發後，南斯拉夫的足球變成了一團亂麻：塞族球員不給克族球員傳球，克族球員不給塞族球員傳球，還有的這樣的母親是克族，父親是塞族，活在糾結和無助之中，完全不知道怎麼踢球了。
△ 在2014年世界盃預選賽上，分別成為克羅地亞和塞爾維亞主帥的兩人終於握手言和
因為內戰，南斯拉夫被國際足聯剝奪了1992年歐洲盃的參賽權，頂替南斯拉夫參賽的丹麥隊卻一舉奪冠，書寫了自己的童話故事。
因為戰爭尚未結束，南斯拉夫同樣失去了1994年世界盃的參賽權，此時距離那屆世青賽已經七年，正處巔峰年齡的蘇克、博班、普羅辛內斯基、米哈伊洛維奇都成長為可以在俱樂部獨擋一面的球星，卻無法為國效力。
解說賀煒在比賽中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
“我們想想吧，在此時此刻，在柏林，在慕尼黑，在漢堡，在科隆大教堂，肯定有無數的德國球迷為之歡欣鼓舞。而在倫敦，在利物浦，在曼徹斯特，在泰晤士河邊的小酒館，肯定也有無數的英格蘭球迷為之黯然神傷。”
然而，1994年的前南斯拉夫各國球迷只能在斷壁殘垣上和槍炮聲裡，看著別國的球星在綠茵場上馳騁。
南斯拉夫黃金一代本想締造屬於他們的足球王朝，但卻被政治與戰爭扼殺在搖籃裡，也成為了全世界球迷每每談起都會唏噓不已的歷史。
1991年，當克羅地亞宣佈脫離南斯拉夫獨立時，不知道當時的球迷們可曾想到，能夠真正繼承南斯拉夫昔日足球榮光的會是他們。
1998年，克羅地亞在獨立後首次參加世界盃，表現可以用“驚豔”二字來形容。在30歲前鋒蘇克的帶領下，他們一路披荊斬棘，甚至在八強戰中3:0痛擊德國，最終獲得季軍，而蘇克也以6粒進球榮膺金靴獎。從此，克羅地亞足球人擁有了激勵自己向前的榜樣。
△ 昔日的世界盃金靴如今已成為足協主席，帶領後輩們繼續為克羅地亞足球奮鬥
時光一去20年，格子軍團再度震撼到了全世界球迷，而且這一次他們超越了前輩：殺入決賽，奪得亞軍。
比如此輝煌的戰績更令人動容的是：在晉級決賽之前，克羅地亞3場淘汰賽全部踢到加時，每場淘汰賽多名球員都拼到抽筋，五名球員拼到受傷。
能夠殺入決賽，他們靠得絕不僅僅是陣容和戰術，而是血拼到底的戰鬥精神。尤其是到了世界盃這樣的賽場，克族人本就強烈的民族情緒會燃燒得更加旺盛。如果說其他球隊是拼命，那麼克羅地亞隊則是玩命。
△ 決賽前的莫德里奇跑動距離達到39.1英里，約為63公里
以克羅地亞兩名核心球員的數據為例，決賽之前莫德里奇累積跑動距離63公里，可以繞北京市四環一圈；半決賽中拉基蒂奇發燒快39度，單場跑動距離達到14.5公里。
克羅地亞的小夥子們，你們為什麼能這麼拼？
問題的答案不只有一個，但如果你看到他們的童年經歷，你就會找到最特別的那個：你眼前的格子軍團，是在戰火中成長的一代。
△ 波黑戰爭中的死亡集中營
當1992年波黑戰爭爆發的時候：
梅西5歲，正在家旁邊街區的少年足球隊裡踢球，教練就是他的父親；
C羅7歲，加入了葡萄牙一家稍有名氣的業餘俱樂部，他爸在俱樂部裡當設備管理員；
而7歲的莫德里奇，卻要與家人們為了躲避戰火而逃難。他的父親不得不扛起槍奔赴戰場，他的祖父在戰爭中被塞爾維亞部隊拖到死亡集中營秘密處決。
年幼的莫德里奇在難民營裡度過了七年時光。直到被俱樂部發掘後才開始有系統的練球。
△1990年，一位攝影師在克羅地亞拍攝有關狼的紀錄片，意外拍下這樣一組畫面：一名金髮小男孩正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穿著明顯不合身的外套放羊
△而這位小男孩，正是盧卡·莫德里奇
即便到了俱樂部，踢球的時候對他來說也是危機四伏：訓練課依然會受到手榴彈和迫擊炮的威脅。防空警報一響起，他們就要飛速地跑到防空洞裡。為了爭分奪秒疏散孩子，俱樂部的教練們甚至設置“每日英雄”的獎勵，頒給撤離速度最快的孩子。
△年幼的莫德里奇
南斯拉夫內戰爆發後，拉基蒂奇的全家人背井離鄉逃到瑞士。當年幼的拉基蒂奇看到自己祖國的慘劇時，還天真地問父親：“為什麼房子突然就倒掉了，為什麼街上的汽車就爆炸了，被燒掉了？”
而本來已經成為瑞士U17隊員的他，在對戰克羅地亞聽到國歌時，發現他的內心一直屬於克羅地亞。最終，這位才華橫溢的中場毅然選擇為克羅地亞效力。
△戰爭令克羅地亞變得斷壁殘垣
在這支克羅地亞國家隊裡，有半數球員童年經歷過戰爭，還有很多是在小時候背井離鄉，去往鄰國避難。
所以你就不難理解，連如此殘酷的戰爭都無法摧毀他們對足球的熱愛，當他們攜手走進世界盃的賽場時，必然會成為最驍勇善戰的鬥士。
△一個克羅地亞青年在滿是彈孔的牆壁前練球——新華社首席戰地記者曾璜1994年3月拍攝於波黑戰火的克波交火線克羅地亞側
經歷過生死洗禮的球員們，把每場比賽都視為和平年代的戰爭，每次拼搶和爭頂都不遺餘力，莫德里奇跑出世界盃第一的距離也就並不意外了。
莫德里奇甚至還在決賽之前公開說：“我願意用我所有的歐冠冠軍去換克羅地亞獲得世界盃的冠軍。”
儘管克羅地亞最終輸掉了決賽，但這批小夥子回國之後，迎接他們的絕對是掌聲與鮮花，他們已經是國家的民族英雄。
△在自己的球隊進入決賽之後，克羅地亞政府高層全體穿球衣開會
△ 半決賽戰勝英格蘭後，克羅地亞隊球員趴在國旗上享受勝利的喜悅
沒經歷過戰爭的我們，或許永遠不能徹底讀懂莫德里奇們的內心。
但毫無疑問的是，這支從戰火與生死中淬鍊出來的格子軍團，已經不會被歷史遺忘。
2018年世界盃結束了，但克羅地亞狂想曲的餘響仍在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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