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是這樣的，
從古到今，
向來是這樣的，
蜜罐裡泡大的傻白甜從來都搞不過苦出身的美人，
因為前者會問“憑什麼”，
後者只想“怎麼辦”，
前者以情緒為主導，
後者只動腦子，
不怎麼動感情。
從巴厘島回澳門的飛機上睡不著，花五個小時一口氣看完了《海昏侯劉賀》。
中國古代史實在是太長了，除非你做點大善事或者大惡事，不然真的很難被後人記得。
哪怕你是皇帝呢。四五百位皇帝，就算是昏君，也要昏得很徹底才能被後代史官清算。
劉賀是個特例。他會重新進入公眾視野，跟他活著時候的功過沒關係，純粹是因為運氣好。什麼叫運氣好呢，漢代流行厚葬，又因為距今兩千餘年，幾乎被所有的盜墓賊惦念過，所以漢墓常常“十室九空”，考古一無所獲。劉賀運氣實在是很好，躲過了歷代盜墓者的騷擾，考古學家打開他的棺槨的時候，被墓穴裡小山堆一樣的金子震驚了。
劉賀死的時候，身份是海昏侯，但他還有個更刺激的身份——西漢王朝27天的皇帝。我們都知道古代帝王死後會有一個諡號來定性他的一生，比如喜歡四處征戰的就是“武”，施行仁政的是“文”，諡號不一定都是好詞，也有變著法子罵人的，比如淫亂糊塗的被稱為“靈”，亡國之君則叫做“哀”。
而劉賀的諡號是漢廢帝。不能更直接了，這是一個被廢掉的皇帝。
不出名的廢帝劉賀有個非常著名的祖母。叫李夫人。他的祖父是歷史上常以正面形象出現，但實際上窮兵黷武、民怨四起的漢武帝。
李夫人應當很美。她出身低微，原本是個歌妓，漢代沒什麼貞節觀念，漢武帝的親媽就是嫁過人以後再入宮的。但毫無背景的李夫人，能獲得武帝的長盛不衰的寵愛，唯一的解釋就是長得太好看了，傾國傾城這個詞就是為她發明的——她的哥哥李延年給她寫了一首歌，裡面說了，“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她死得也很及時，很年輕，還沒來得及老就死了。她成了插在武帝心頭的一把刀子，武帝找方士招魂，給她寫賦，但最重要的是，因為懷念她，所以給她的兒子很好的封地，把她不成器的兄弟們敕封為將軍。
武帝晚年發生了一件大事，巫蠱之禍。我小時候看過一個電視劇，《大漢天子》，當時還不走邪魅狂狷路線的黃曉明演劉徹，電視劇把漢武帝和衛子夫的感情拍得很真摯動人，但事實上，衛子夫是一個不怎麼得寵的皇后。她原本是漢武帝姐姐平陽公主家的歌妓，進宮後武帝都差點忘了還有這麼個人，衛子夫能被扶為皇后，主要是兩個原因：一、她替漢武帝生下了第一個兒子，母憑子貴；二、漢武帝原來的皇后陳阿嬌實在是太跋扈了，在同行的襯托下，衛子夫顯得格外溫良恭儉讓，相對順眼。
她生下的太子據，也是一個不怎麼被武帝待見的兒子。
稍微懂一點歷史的人都知道，太子是高危行業，萬眾矚目，容易被兄弟嫉妒，又要小心引起自己父親的猜忌，容易被廢。估計是因為長年不受武帝待見，有了危機感，很怕被換人，太子據起用巫蠱之術，盼望武帝早早歸天。被發覺後，太子據絕望之下起兵造反，被滅。這裡有個不起眼的孩子活了下來，就是太子據的孫子，叫劉病已。
太子位置空出來了。皇子們有些騷動。
劉賀的父親一度被考慮過選為太子，但最後一步之遙，沒上，過兩年就死了。登基的是漢昭帝劉弗陵，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這個皇帝其實當得沒什麼意思，為了防止再出現漢初呂后專權的局面，漢武帝把劉弗陵立為太子，然後賜死了他的母親，鉤弋夫人。我小時候讀到這段歷史的時候很傷心，因為鉤弋夫人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很美，我也替劉弗陵傷心，一個七八歲的小屁孩，當了皇帝，但沒了父母，母親還是被父親賜死的，還有個替他主宰安排了一切的大臣，叫霍光。
劉弗陵當了十幾年的傀儡，早早地死了。霍光又要尋找傀儡的時候，想到了劉賀。
劉賀沒有繼承他祖母的美貌。漢書裡這麼記錄他的模樣——“青黑色，小目，鼻末銳卑，少鬚眉，身體長大，疾萎，行步不便”。腦子也不是很開竅，霍光是要他做傀儡皇帝的，他卻不怎麼聽話，一怒之下霍光把他廢了。廢皇帝總是要有點根據的，霍光一口氣列數了他一千多條罪狀。
當皇帝27天，能犯下一千多條罪狀，也是很不容易了。
聽起來很嚇人，但劉賀所做的荒唐事，其實也就這樣。比如他聽說他能當皇帝了，就很不矜持地快馬進京，實在太趕太拼了，路上累死了很多的馬……比如一路上他讓奴僕劫掠美女，把她們都裝在車上，再比如他到了京城，先王剛去世，怎麼著他也該嚎哭兩嗓子以示哀傷，但劉賀不，他不肯哭，面對臣下的勸誡，他說，我嗓子不好，哭不出來。
看這些事蹟，怎麼也不算一個十惡不赦的人，甚至有點好笑。所謂的荒唐事，一半是出於無人管教的皇親國戚的自由散漫，另一半，就是一個剛坐上皇位的人，對至高無上的權力的新鮮感和試探。
可惜他並不真正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霍光一個不滿意，他就得走人。
下一個皇帝是漢宣帝，也就是前面說到的，太子據的孫子，那個不該活下來卻僥倖活下來的孩子，劉病已。
劉病已政治素養比劉賀強太多了。他靜靜地熬到了霍光去世的那天，但他不是沒付出代價——霍光為了讓自己的孫女嫁給他當皇后，毒死了劉病已的髮妻。
被廢了的劉賀先是被軟禁，然後被封到一個叫海昏縣的地方。因為是廢帝，他被排除在了劉氏皇族之外。諸侯王們要向皇帝定期進獻一種叫酎金的東西用於祭祀，但劉賀不必，按理說這是替他省了一大筆錢……可是換個角度想，失落感會很強烈吧，就像你們班組織春遊活動，其他人都要交活動經費，只有你不用，他們不帶你玩，你是不是也會清楚意識到，自己是被排斥的那一個。
從出土的文物情況看，劉賀一直很積極地準備著獻給君王的酎金，雖然一輩子也沒有機會送出去。
這個莫名其妙當了20多天皇帝又被莫名其妙廢黜的倒黴的沒什麼才幹但到底也沒做什麼壞事的人，被排除在“諸侯”圈子之外後，還一直幻想著能再融進去。
畢竟他的父親曾經是武帝心愛的兒子。他祖母是傳說中傾國傾城的寵妃。
可是沒有。他死的時候不過三十四五歲。
我讀完了跟劉賀有關的大部分記載，始終不覺得這是個糟糕的人。他遊手好閒，又有點搞不清楚狀況，比如他祖父武帝死的時候，他居然還在遊獵，他確實貪財好色，但並不格外殘暴，他對權力的態度，也不像他的祖父武帝那樣堅決，他沒有要勵精圖治或者開拓疆域的野心，他的皇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皇權對他來說也就是個新鮮玩具，想試試看好不好玩，是不是像傳說中那麼一呼百應，絕對靈驗。
劉賀就是個天真的人吧。當皇帝的時候沒把皇位當回事，一意胡鬧，被廢了，也沒有意識到“廢帝”就意味著政治生涯的全面終結，還幻想能若無其事地回到貴族隊伍中去。
如果他沒有被選中當皇帝的話，他真的就是個無憂無慮的昌邑王。歷朝歷代這樣不著調的諸侯有很多，對諸侯來說，不著調不是一個貶義詞，要知道越是沒個正形，也就越是對皇位沒有威脅，越能平安地享用富貴。
他只是運氣不好。一個政治上過分天真的人，接不住命運拋過來的這一個名為“皇位”的餡餅。
更讓我難過的是——
史載李夫人是個精明冷靜的美人。她病重時，武帝前來探望，她堅決掩被不見，她說色衰而愛弛，她要武帝永遠記住她的美貌和風姿，這是她唯一的籌碼，她要用這個籌碼，換她的親戚她的孩子的榮華富貴。
是那麼下得了決心的人。
我們前面說了，李夫人出身低賤，跟她完全相反的，是漢武帝的第一位皇后陳阿嬌。陳阿嬌的母親，是幫助漢武帝登上皇位的人，劉徹對著她的母親說過一個非常有名的誓言——若得阿嬌，當以金屋貯之。
但阿嬌敗在敗在出身太好，所以行事太橫，最後她下臺，衛子夫上位——向來是這樣的，從古到今，向來是這樣的，蜜罐裡泡大的傻白甜從來都搞不過苦出身的美人，因為前者會問“憑什麼”，後者只想“怎麼辦”，前者以情緒為主導，後者只動腦子，不怎麼動感情。
李夫人比衛子夫更能忍。我們都知道病重的時候人是很脆弱的，但李夫人居然能拒絕武帝的探視，她忍住了一切的脆弱，不讓自己的情緒波及自己的選擇。所謂最聰明的女人，也就是那些做女人不會做的選擇的人。
但是等到她孫子這一代的時候，已經完全喪失了政治的敏感性，劉賀也變成了一個蜜罐裡泡大的傻白甜。
這是這個故事裡最唏噓的部分，也是中國歷史讓我常常覺得“喪氣”的原因，字裡行間永遠在告誡你一個道理——
只有那些時刻弓著背留意風聲的人才能活到最後。
在政治這個被過度美化但本質就是一個修羅場的遊戲裡，不容許半分天真。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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