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制周報》:流沙河的「詩」

編者的話

罘罳峰下,流水淙淙,繁華的世外,流沙河鎮美如詩畫。而山水之外,一群人寄情於一幢老舊、肅穆的法庭院落,一代又一代,猶如詩人流沙河質樸的詩句。這是另一種踐行理想的詩情 :“世界上總有人拋棄了理想,理想卻從來不拋棄任何人。給罪人新生,理想是還魂的仙草 ;喚浪子回頭,理想是慈愛的母親。”

這是另一幅冬梅傲雪的畫意 :“春天,百花用媚笑引誘蝴蝶的時候,她卻把自己悄悄地許給了冬天的白雪。”

是的,這裡的美麗靜悄悄。

流沙河不只是詩和遠方,更有她和眼前一群人,用法治的信仰和默默的堅守,編織出一片和諧韻腳——

流沙河的“詩”

一個基層法庭的真實刻像

《法制周报》:流沙河的“诗”

桂花樹下,蔣芷華和她的“孩子們”。

《法制周报》:流沙河的“诗”

第一天上班的肖春暉翻越一座大山找到案件當事人。

《法制周报》:流沙河的“诗”

2018年6月13日,一起客運合同糾紛開庭,當事人家屬旁聽庭審。

《法制周报》:流沙河的“诗”

因為一起承包地徵收賠償費用糾紛,法警將副本材料送達給新任村民組組長。

如果時間真的可以凝止,這裡你可以見到真實的30年前。

如果時間真的可以飛越,這裡你可以見證國家的法治進程。

脫落的瓷磚,發黑的牆壁,斑駁的大門。一塊破舊的木牌上寫著“寧鄉法院流沙河法庭”。有人說,這塊牌子是30年前第一任庭長掛上去的。歲月流轉,庭長換了好幾任,當年在這裡參加工作的毛頭小夥,也已成長為一個個經驗豐富的法官。而牌子,仍然沒有換。

“可能鎮裡絕大多數人家裡的條件都比這裡好。”2018年6月13日上午,流沙河法庭庭長蔣芷華注意到記者盯著門口的木牌看了很久,用這句話作為開場白,把記者帶入了她和同事們的世界。

小案無小事

3排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長椅,2張破舊的木桌,3個吊扇嘎吱嘎吱地慢慢轉動。走進流沙河法庭一樓最左邊的一間大房間,這是流沙河法庭唯一的審判庭。

一起客運合同糾紛案正在這裡開庭。

“你不要說,讓你公公來對質。”“我說的就是真的。” 還沒走近,原被告雙方爭論不休的聲音已經傳來。

原告劉某稱,自己坐被告的摩托車去寧鄉,給被告100塊錢。而後出了交通事故,肇事司機跑了。劉某認為被告收了錢,就應該保證自己的安全。遂將其訴至法庭。

被告李某的兒媳婦,作為代理人出庭應訴。提出“原告與自己的公公,是朋友關係,沒有收錢。不是這種客運合同的糾紛,而是私人情感的關係。”

兩人各執一詞,爭論不休。庭審尚未結束,原告方的親戚朋友便在法庭大喊冤枉。庭審結束後,當事人雙方火藥味依然很濃。

“法院判案講究證據,說話時你也要將心比心,也要考慮下對方的處境與感受。”“被告說的是不是實話,法院會查明事實後給出一個公正的判決。”

半個小時的溝通,雙方終於熄火。

“法官審理客運合同糾紛,根本就不會想到當事人在法庭上揭別人的短而引起軒然大波。”庭長蔣芷華介紹,這種情況並不少見。“原被告總有一方說假話。這中間又會涉及到名譽權糾紛。”

“我們屬於典型的基層,當地的民風、思想比較守舊一點。對於很多糾紛,人們可能不會用法律思維理性來對待。”法官文學告訴記者,流沙河是一個交通樞紐大鎮,有很多交通事故案。由於事故車輛沒有購買相關保險,不會像城區的交通事故一樣找保險公司,而是相互指責。“認為誰吵架吵贏了就有道理。特別是一些健康權糾紛,誰對誰錯,要賠多少錢無所謂。贏了在村裡就有面子,輸了就沒面子。”

“所以我們做工作,往往是告訴他們,我們是來給他們解決問題。不是分輸贏。”文學說,“一千塊錢的事都可能打起官司,但背後卻是幾個家庭,我們的任務就是把鄉鄰之間矛盾化解,把傷害化解到最小,不要把矛盾擴大化,使得雙方能正常生活。”

法官助理是肖春暉的第一份工作,流沙河的辦案經歷讓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實際與理論的不同。“在學校,都是現成的案例,你只要根據既定的證據去認定事實,去適用法律,而司法實踐中情況卻不一樣,當事人給你的證據能不能採信都要仔細辨別,從立案開始,每一個環節都要綜合分析。一個看似很小的矛盾,也有可能引發多重糾紛。”

家庭調解員

“在這裡,很多糾紛看起來都是小事,但對於一個家庭來說,都是解不開的心結。”蔣芷華介紹,在流沙河法庭,超過一半的都是離婚案件。

“有人說離婚案子很容易,判個離或不離就是了。可是這個判決後面要做多少工作,只有法官自己知道。”採訪當天,一對夫妻來到了蔣芷華的辦公室鬧離婚。

“她要離就離,隨便她怎麼樣。”面對妻子的離婚請求,丈夫很久才說出這一句話。看到這種情況,蔣芷華知道,雖是這樣說,丈夫是不想離婚的。“如果你想繼續好好過下去,不想這個家散了,就好好跟你老婆說話,多關心她。”

聽到這裡,女方默默流淚。借這個契機,蔣芷華再次跟男方溝通 :“你知道她為什麼哭嗎?她也對家有感情,只希望你做出一點點改變。”

兩個小時以後,原本氣沖沖的兩人攜手離開。

“要我兩三個小時或者半天的時間,就解決他們十幾年的疙瘩,我沒這個能耐。我只是告訴他們怎麼做會對這個家庭更好。”每年,這個鄉鎮上都會有十幾對夫妻在蔣芷華的調解下,重歸於好。

在喻某某心中,蔣芷華是解決家庭問題的大恩人。

哥哥喻某某在鎮上做傢俱生意,弟弟喻某在寧鄉市裡做門窗生意。父親覺得弟弟做生意賺了錢,便讓弟弟把老家的房子賣給哥哥。弟弟不同意,父親以家長的身份從哥哥那兒拿了5萬給弟弟,並從弟弟那兒要到了房產證交給哥哥,弟弟揚言要打官司,父親便以死相逼。

幾年後,父親過世。弟弟喻某想要回房子,哥哥不同意,雙方吵個不停。村上鎮上的調解委員會多次調解,都沒成功。隨後,弟弟喻某來到流沙河法庭立案。

“你們是同胞兄弟,雖然案子到了法院,但還是要把糾紛和傷害化解到最小。”開庭前,蔣芷華想調和兩人的矛盾。

在調解過程中,蔣芷華瞭解到喻某某一家有4兄弟,決定從這入手。“你們4兄弟團結,家庭才能興旺,如果因為這件事,兄弟4人都不來往,也會讓別人看笑話。”

看到雙方的態度緩和後。蔣芷華又把他們分開,詢問內心的想法。哥哥覺得弟弟不講情面,弟弟認為哥哥佔了便宜。

“都對簿公堂了,還調什麼調。”這時,旁聽的鄰居親戚已經有些不耐煩了。蔣芷華不理這些繼續調解:“你離婚的時候,你的女兒也是你哥哥幫你帶。你多想想哥哥對你的好。”“你們父親雖然離開了,但母親還在,你們之間如果一直有隔閡,母親怎麼會安心。”

從早上8點到晚上7點,近11個小時的溝通,終於讓兄弟倆握手言和,弟弟將錢還給了哥哥,並額外補貼了一些房款的差價,哥哥也答應騰房。

“其實調解過程中最難的是周圍的一些阻礙因素。”蔣芷華告訴記者,周圍人一些消極的言論,可能會影響到當事人的情緒。“但我還是歡迎有人來旁聽,讓大家知道,有時候花點時間溝通,多點耐心傾聽,糾紛就會迎刃而解。”

田間山頭的身影

流沙河法庭轄區包括流沙河、老糧倉、青山橋3個鎮,30個行政村。無論是酷暑難耐的夏天,還是寒風瑟瑟的冬天,在近4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總能看到法官奔波的身影。

2017年9月,碼聯村的村民黎某甲將自己的舊宅推倒準備重建新房。然而,在修建新房子的過程中,與鄰居黎某乙產生了糾紛。

原來,兩間房子捱得比較近,黎某乙認為黎某甲新修的房簷超出了宅基地規定的範圍。“說好了不要超出範圍,不要影響別人。”多次溝通無果,黎某乙來到施工地對房簷進行打砸。

調解無果,黎某甲將黎某乙訴至法庭。

文學多次去到實地對兩房進行測量,分析是否產生了侵權行為。

經勘測,現在原被告房屋之間的最窄距離為1.26米。根據兩人的集體土地建設用地使用證明顯示,自1997年起,兩人的房屋距離為1米。黎某甲的新宅內退了約0.1至0.2米。

最終,法庭依法判決被告賠償黎某甲損失2000元。

“農村裡房子很大,但人們的守土觀念很強,都是寸土不讓。”文學介紹,對於一些宅基地糾紛、相鄰權糾紛,為了弄清事實,去往田間地頭,房前屋後調查是必不可少的。

在這裡可能沒有什麼轟轟烈烈的大案,但每一起案子,都會注入法官無數心血。文學介紹,可能一起案子判決只有一千塊錢的標的,但是文書寫下來,就是幾萬字。每一個細節的確定都要多方查詢,多次校稿。

“有時送達文書,可能要翻一座山。”90後的法官助理肖春暉,主要負責立案、送達副本、撰寫文書等工作。來到這裡兩年,肖春暉已經熟悉了各個村落,“第一天來上班,就送了17個副本。”

“很多地方車開不進去,只能靠走。有的當事人可能去田裡幹活了,我們也只能邊問邊去地裡尋找。”經常走到當事人家後,肖春暉才發現衣服已經溼透了。

辦公室的一張床

蔣芷華和法官助理共用一個辦公室,不到9平米。兩張辦公桌,一個書櫃,一把長竹椅,出於意料的簡單。辦公椅旁邊放著的兩袋被子,引起了記者的注意。

對於被子的用途,蔣芷華笑著賣了個關子。隨後走向長椅,將長椅一拉,變成了一張竹床。“下了班,竹椅就是我的床,辦公室就是我的臥室。”

“樓上是我們的宿舍,但是隻有4個能用的房間,還有一間房是外面下大雨,裡面也下大雨。”為了照顧新來的同事,蔣芷華把自己的房間讓了出來。

“一到冬天,蔣庭長睡一次就感冒一次。” 書記員謝純說,“我們都心疼她,不准她睡了。”

6月,蔣芷華的丈夫生病住院。法庭案子多,她走不開,只能讓剛參加完高考的女兒去醫院照顧丈夫。“我很想照顧好家庭,可是法庭事情很多,壓力很大,工作必須要有人做。”

“以前會偷偷躲在被子裡哭,現在不會了。”蔣芷華笑著說,“如果我都不開心,哭喪著臉,那麼同事和當事人會更沒有信心。”

“其實我更佩服他們年輕人,能夠克服困難,堅守在這麼艱苦的環境中。”蔣芷華說,“很多事情沒有人知道,但是我作為身邊人,清楚他們的辛苦與付出。”

“知道農村法庭條件可能不會太好,但第一次來的時候還是嚇到了。”書記員張磊笑著說,“一開始不敢單獨一個人住,現在已經慢慢適應了。”

“對妻子的照顧太少,也感謝她能理解我。”文學下個月就要做爸爸了,但現在仍舊每週堅守值庭,提起家人,他有些愧疚。

談起自己的這幫“孩子”,蔣芷華驕傲又心疼:“特別感謝他們能夠堅守在這裡。”

選擇堅守中成長

去年年底,肖春暉有機會回到院機關工作,他卻放棄了這次機會:“喜歡這裡的工作氛圍,在這裡,沒有庭長法官助理之分,有疑難案子,大家就會一起討論。”

在兩個書記員心中,兩個法官就是最好的老師“很佩服她們,來了一年,有些案子應該怎麼思考,通過法官的指導,就能找到方向了。”

“我這個事情能不能打官司?能不能打贏?打贏了能不能拿到錢?”書記員張磊告訴記者,很多人把法院當作諮詢室,有事沒事就來問一下。現在,原本內向的兩個95後女孩,也能沉著應對。遇到一些情緒激動的當事人,也能安撫下來。

“我會默默在旁邊看她們怎麼和當事人相處,做得好及時表揚,有不妥及時指出。” 讓蔣芷華感到驕傲的是,庭裡的每一個年輕人對待當事人都十分耐心,辦事也從不拖沓。“沒有一個當事人來投訴他們態度不好。一起簡單的民事糾紛,上午開完庭,下午裁判文書就能交給當事人。”

今年,在蔣芷華的鼓勵下, 兩個書記員開始準備司法考試。“雖然離法官還很遠,但想一步步靠近。”謝純告訴記者,“為了讓我們儘量多點時間備考,蔣庭長也主動承擔了很多我們的工作。”

“在這裡也感覺不到無聊了,只覺得時間不夠用。” 每天下班吃完飯,一起散會兒步以後,兩個書記員就會回房間看書,肖春暉寫自己的學術論文,文學加班整理案卷。每個人都認真做著自己的事情,朝著自己的目標奮進。

“最喜歡院裡的桂花香”

“我很喜歡這個地方,最喜歡的還是3棵桂花樹,每到八月,滿是花香。”採訪過程中,蔣芷華指著院子裡桂花樹,不斷誇耀它的美。

“我們還有一個小菜園,食堂吃的辣椒、茄子、絲瓜都是直接從那摘的。”辦公樓旁邊的一塊小空地被開墾成了菜園,偶爾還有幾隻鳥棲息在此。

在蔣芷華看來,這也是法庭的代表作:“讓我們感覺更像一家人了。”

下班後,蔣芷華會帶著“孩子們”,去對面的校園散散步,到周圍去爬爬山。甚至用一個多小時一起從流沙河走到青山橋鎮。這就是法庭裡全部的休閒娛樂活動。

“你書看得怎麼樣了,我考你一個問題。”“你要打扮自己,也要開始談戀愛了。”不僅是工作上相互支持,對於生活上的問題也像家人一般上心。每週,蔣芷華都會從家裡帶一堆做好的菜回來,讓大家嘗一嘗。“幫他們改善一下伙食。”

“這裡不像院機關,一下班都各回各家。我們下了班以後也在一起,感情會更深。”在張磊看來,“庭長就像一個大家長,將大家凝聚在一起。修打印機,換燈泡,案卷移送有問題就找春暉哥。工作上的疑問就找學哥。”“好像不會有不開心的事情。”

蔣芷華告訴記者,在流沙河法庭工作過的人有一個微信群。大家經常會在一起討論流沙河的變化,法庭的案子和每個人的生活。“很多人可能是在不同的時間段在這裡工作,甚至沒見過面,但談起流沙河的種種,感覺上都是老朋友。”

“這裡有人離開也有人加入,但只要來到這裡,每個人都會愛上這片土地。”離開3年,曾在這裡工作過的法官和書記員們,還會經常會回到流沙河法庭看看。

2017年,流沙河法庭收案500多件,結案率達93%。

“小鎮的歡笑多了,爭吵聲少了。人們有了矛盾也願意相信法官,到法庭依法解決了。”蔣芷華笑著說道,“看著這些變化,真的感到欣慰,我們的努力沒有白費。”

目前,新的流沙河法庭正在建設中。

陽光灑下來,蔣芷華看著院子裡的桂花樹說到:“這裡的歡笑與淚水、八月的桂花香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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