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月刊》六月頭條詩人:黃禮孩

《诗歌月刊》六月头条诗人:黄礼孩

本期推出《詩歌月刊》2018年6月頭條詩人——黃禮孩。

本月往期頭條詩人:

詩人簡介

《诗歌月刊》六月头条诗人:黄礼孩

黃禮孩,70後詩人。現居廣州。作品發表於《人民文學》《詩刊》《詩歌月刊》《讀書》《花城》等。出版詩集《我對命運所知甚少》、《給飛鳥餵食彩虹》(英文版)、《誰跑得比閃電還快》(波蘭文版)等,舞蹈隨筆集《起舞》、藝術隨筆集《憂傷的美意》、電影隨筆集《目遇》、詩歌評論集《午夜的孩子》等多部。1999年創辦《詩歌與人》。曾獲2013年度黎巴嫩文學獎、2014年鳳凰衛視“美動華人·年度藝術家獎”、首屆海子詩歌獎、首屆70後詩人獎、首屆中國桂冠詩歌獎、首屆劉禹錫詩歌獎、第八屆廣東魯迅文學藝術獎、第五屆中國赤子詩人獎等。

推薦作品

留在白鳥與灰鳥之間(組詩)

我愛它的沉默無名

夜氣,星宿在上升

密紋唱片發出柔和之聲

年輕的傳說點亮了愛

清冷地懸在蜘蛛網上

那些聽著自己迴音的昆蟲

身上已經覆蓋了發亮的露珠

藍條紋的丘陵群鳥一樣穿過

少女起伏的秀髮

遊弋的線條是時光的竊賊

彷彿大海深處水草的夢境

緩慢地沉入,菠蘿地裡

我的凝念由此而生

這無邊緘默的菠蘿的海

在它尚未被命名之前

我保存著這份空缺

只愛它的沉默無名

正午的花園

雲的眼睛被蒙上一層面紗

植物與建築之間填滿渺小的時刻

一隻貓追逐在花園,它善於此道

日子不足,時間的謬誤織出一匹布

裹著幽暗的命運,那驚恐的心靈

不斷放棄著日常的玫瑰

歲月的債務越積越多

如何償還這漏洞百出的人生

雨水正奔騰成生活之河

逆光的春天

為蜜蜂跟隨,等待一場意想不到的造訪

光線移動,未定之物猶豫不決

你從費爾南多·佩索阿那裡借來一個世界

正午之詞觀測了生命的水文,微微閃亮

感恩節的光

灰暗的天氣在低陷之路行走

厭倦開出的花朵,已經面目全非

我唯一不知道的是

它用了多少力氣來開闢

另外一個世界

這一天,看病、體檢、打針

恐懼從每一個細節裡

伸出外科手術的刀,撒旦醒來

它的嘴唇塗著黑色,悲傷地歌唱

時間的飛雪,落在你的身上

鐘聲一樣嘀嗒的火花,給紀念日點燃曙色

從未平衡的秋天,把一束玫瑰放在你我之間

這是截然不同的一天

到郊外去,紫色的旁邊還有橘紅色

發聲的繆斯,她從懼怕中掙脫

安靜地傾聽,光的來臨

留在白鳥與灰鳥之間

水枯萎下來,清麗之色早已暗淡

十一月的河道,灰鳥覓食,白鳥茫然

一條飄河,廢棄了水花,迷失了魚

生活還有別的途徑,林蔭道降下深沉的暗綠

你的問候變得纖細,秋日似乎在午後轉向

珠江新城,一個興奮的動詞

我對應不上這般喧譁,只留在白鳥與灰鳥的空隙

留在枯水的寂滅裡

傷口也在散發出光芒

生活的清單喋喋不休

閱讀之書翻向稍縱即逝的光

過去與未來在指間騰挪

你躺在床上看書,文字瞬間轉向

如無系之舟划向陌生的海域

至性的波浪,此起彼伏

生活遺忘的部分,心在提醒

讀一本新詩集,它動盪、寂靜

偶爾有溫柔射出

裂帛般的聲音釋放著什麼

你翻閱著半隱半現的暗物質

意外的紙片劃破了手指

你端詳細小的傷口

發現它也在散發出什麼

新年重溫少年的日子

這到來的一日與之前的一天

缺乏適當的距離,波浪在空談

未知的命運奔向所有的人和物

命名者聲線模糊,花朵驚駭

詞的汙染在加劇,常識的裂痕加深

和過去的新年有所不同

儀式裡節省了遠景,節省了晨禱

不壓韻的遊戲像火柴的光搖曳

歲月露出地平線,向理想歸還少年

但願我還能喚醒這樣的時刻:看,光芒在湧來

無限的凝視

轉身的一月,告別與迎向叮噹作響

星星鬆開了夜空,美妙的顫音稱出淚水的重量

自由的吉他,它啜飲並迅速地換上另一種呼吸

出於驕傲,一道瘋狂的光,太陽棉線一樣拋出

被美觸摸過的事物,它內在的寧靜散發出無邊的喜悅

天空移動幻覺的海洋,雲朵退還給雲朵

有什麼樣的視野就有什麼樣的土地

愛把迷人放在時間的前方

幸運的人撿到意外的火焰

日子沒有完結,生活過於日常,只是這一天

突然長出的新枝,一見傾心不需要什麼理由

純粹是風的白與輕,再沉重的翅膀也有飛的慾望

羽毛在旋轉,畫出記憶的花唇

靈感獲得了酒的飛芒

懷著生長的愛,光一樣分娩,把玫瑰帶入永生之境

我們愛得這麼少,但愛出塵世的溫暖與豐饒

愛是無限的凝視,就像春芽凝視太陽

用地平線上湧來的珍貴眼神

交換秘密

陽光背過身去,窸窸窣窣

輕,變冷,熄滅,風折磨著風

鳥跡在彌閤中帶來新的裂痕

是夜,花朵失蹤,留下蒼白的空曠

城市被皴染,深邃使孤獨變得暗淡

不要去驅趕最後的寂寞,去等到一杯咖啡

至少好天氣在我們這一邊

與愛得相宜的人交談

世界日益無趣時,我們變小

成為兩顆緊挨著的種子

在春天俯視的目光裡上升

每一個瞬間都被什麼填滿

時間之間

從時間寂靜的海底踏出

失去的聲音升起氣泡

恍惚之時,夢的影子站在門口

天真的樣子迎接著誰

每一個人的內心

入迷的時間沒有先來後到

內心的儀式使他們復活

驚起之時,影子躍出,似是故人來

靈魂移過來燈花,鏡子前的回聲

由此又飛出做夢的夜鶯

這世上的舞臺,短歌對應著長夜

來自他們內心的話語在解答著一切

今夜帶來的禮物像寓言,沒有人嫌多

時間之間是空想,愛上會消失的事物

那正是我們所遺忘的

春夜

風猶豫著,哀愁伏在你的肩膀

凝望一隻白色的鴿子在試飛

瞬間之後,它留下一小片暗示

街道空無一人,伸過來的手

握不住奔向另一個方向的影子

夜氣充滿了波折,飄蕩出一匹灰馬

虛無催生著虛無

未知的花朵睡在縹緲的土地上

夢醒來的聲音懸在風裡

光在迅捷地閃過,黑色陷入了沉寂

單數的心境穿過單向的街道

從來沒有什麼奇蹟

也沒有哪個溫暖的擁抱免於離別

貝殼劇場

海風混合著一切,在演奏

身體沉默的氣體打開了

一座海洋上升,深奧的夜空

撒下沒有邊界的熹微之光

建築師幸運的畫筆,在黑暗裡

偶然獲得了白色的線條

隱秘的海浪在敲擊著新的鏡子

去模仿自然,隱藏是如此之多

那些夜晚的生與死、愛與恨

為樂器或者劇本所獨自觀看

從狹小的貝殼之門進入

影子匯合,它的渦紋

在心靈之上留下白色的火焰

菠蘿園的霧

一月的夜晚,暮氣從四野來

匯合著海上緩緩而至的霧

在一個叫曲界的高地交織

一縷縷地修補著大地的縫隙

黑色的植物也為白所修改

向南的斜坡也被躲藏起來

一切消融,包括車燈的光束

我們穿越霧區回家去

而夜的腳步越來越沉重

唯有果實記憶的地方

露出一小片清晰,彷彿你奔來的路

它不是別的花朵

細密的銼齒長在菠蘿葉的邊上

像是柔軟的刀片,它要鋸出歲月的印痕

我少年薄薄的衣裳也滲出血跡

生活的柵欄是層層疊加的菠蘿葉

大陸之南的陽光在空中丟著石頭

那麼火辣,又如此空蕩

有時,我停歇手中的活

手搭涼棚望向遠處,這世界不理解

貧窮角落睏倦的少年

呵,請原諒我心碎得不一樣

生活帶來的是長刺的菠蘿葉

而不是別的花朵

我看見了你

時間中敞開的飛地,一種藍悄悄擴散

在來者的眼中水紋般暗暗瀰漫

山泉泠泠親吻從都莊園的掌紋

風吹起山谷間模糊不清的葉片

重負在解脫,如歌飛離了弦

自然之光照亮鳥的背脊

飛得不夠的日子,需要持續的夢遊

生活把頻道調成輕喜劇

你和我,在萬念空出的畫布上

繪出雲雀靈巧的逃逸線

相互交談的人,躲進藍調口琴裡

他們預見了音樂,迫切地恢復一種凝望

晚開的玫瑰沒有辜負年華

一種由來已久的激情在其間律動

秋夜醒來,群山之上是宇宙的漣漪

月亮呀,它溫柔地照著藍色的肌膚

這般隱秘,我看見了你

生活的門外

早晨的霧氣裡,時間傳來微弱的聲線

生活之門緊閉著,需要力與美的敲打

它是收集露水的動作,敘述著昨夜夢境的遲緩

船一般逐浪,貓一樣悄然而過

捕魚的人跟隨魚群打開大海

窄門卻遠在天淵之上

站在世界的門外,生活之詩有了念頭

彷彿悠長的敲門聲裡遞來了一束光

一個房間

寬敞的房間適合許下一個願望

隱秘的角落,翩躚出蝴蝶的微光

草叢躍出夜的波浪

轉身向她,手指輕拂臉頰

美的事物不需要過度用力

一個人心靈的貝殼也可以奏響大海之歌

她依在你的身上讀一本書,詢問如燈影尋路

一道失去的光以另一種方式歸來

你抓住一輪新月

冬日午後,光線踟躕

上山道流淌出記憶,下山時

你補充了新的細節,談話時你的頭隱痛

無處依靠的疲倦像草葉深陷於樹木

日光與黑暗交替出你身體的暈厥

你試著在波浪的擺動中移出自身的陰影

哼一支歌,或者吃一個冰淇淋

約定三角梅的嫣紅,去看其間的飛蟲

此生多珍重,所有的美都值得挽留

身心合一是多麼難以強求的事情

天上的星辰什麼時間明滅

也順其自然了,你聽見時間輕柔的滴落

出於同一深淵或源於同一深度

當途中的記憶閃回,你的前額飛出一絲光亮

伸高的手抓住一片月色,這光是新月的食糧

此刻,你若忽略了戀愛,甚至不愛,也是美意

春天沒有管轄

海浪吹出透明的海風

鑰匙轉動,找回別處的生活之門

如果迴響裡有契合,野菊花就醒來

為了一個被遺忘的時令,植物喘息著

穿過嘈雜的地鐵,面容清晰

迷失的鐘表重新走動,自由的天性指向曠野

春天之愛,不管轄,也不佔大地為己有

二月誕生了淺藍

光從樹葉間的裂縫漏出來

落在草地、碎石、蘆葦叢

時間的角度剛好偏移

滑入麓湖這片寧靜之地,溫潤的光線

泛起紅蜻蜓之翅,你的目光向上

露出幽默星空裡的青澀

不易察覺的失落之物,它殘缺的部分

還保有昨日的體溫,多少歲月

徘徊在你青春的旅途,為愛所教育

逐漸擴展的記憶像水紋,向外也向內

持久的念想不需要擺脫什麼

就像一月預示著二月,淺藍之春剛剛誕生

新年問候

拂曉生出的花朵,開出歡欣

這一天出現的靈敏,在光裡看見光

古老的禱告充滿了天堂的鄉愁

生活移入桃花,襯托出日子的蒼白

愛意外借用了模糊的詞語

創造出渴望的臉龐,歡娛如此長久

黑暗之物,在它的裡面凝聚成勇氣

去觀察雲的變幻,推斷光線的濃淡

新年的問候是一次光的加冕

你的眼睛打開他者之愛,驕傲於靈魂親切的晤面

無法喊出一個人的名字

她的呼吸停留在枯萎的樹枝上

低處的未知,黑暗之聲稠密,靜止不動

風似乎埋伏在裡面,一再告別什麼

她身後留下返回之路,空出遺忘

天空在此分成對半,分界線在移動

她在草原與黑森林的側影裡

對白的耳朵從草尖掠過,歲月剝光了樹皮

混合的聲響簌簌切割著沉寂

森林中的穿梭像一把光的斧柄穿過

明亮的事物離她近了一些

抬頭,行星群懸掛空中,彷彿自我的俯視

寧靜之外更多的東西

好奇如夢魘跌入薄霧,不見一片葉

也不見一隻鳥帶來陌生的鳴叫

黑暗森林凝結粗糙,悸動的空隙也灌滿鉛

月亮的陰暗面像一枚金幣掉下來

恐懼來臨,她想不起禱告詞

也無法大聲喊出一個親愛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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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的更新者走進大海破碎的廣場

——談黃禮孩的近期詩歌

錢文亮

黃禮孩除了通過獨立辦刊、設獎辦活動等詩歌文化建設之外,還是一個多產而優秀的詩人。而一位詩人如何能夠被認定為優秀,其實最簡單的理由恐怕就是看他是否已經寫出了令人過目難忘的詩歌名作。這樣說來,已經擁有《誰跑得比閃電還快》等名作的黃禮孩當然屬於優秀詩人之列。他的詩歌既能以真實表達時代生存境況和自我精神皈依的代言或“寓言”而在同時代的70後讀者那裡引起共鳴,同時也受到專業研究者的高度評價,被認為“很可能是當代中國新詩開闢神性寫作的示範性文本”。(何光順:《當代詩歌神性寫作的復興——黃禮孩新詩集〈誰跑得比閃電還快〉的他在視域》,載《漢語言文學研究》2018年第1期)顯而易見,與其堅苦卓絕的詩歌組織活動等相比,黃禮孩貢獻給漢語詩壇的詩歌質量同樣令人無法忽視。

熟悉黃禮孩詩歌的讀者大概都瞭解,他的寫於2010年以前的詩歌總體而言風格清新、乾淨,充滿信仰上有所皈依之後的喜樂與柔軟,詩題和意象會直接出現宗教詞語,表達的多為宗教視野中關於生命的有限與永恆、人性的完美與缺陷等終極問題的感悟和反思;而與這樣的信仰、視角和視野相關,這一時期黃禮孩的詩歌往往是站在弱勢者的一邊,“小處”落筆,嶄新的目光更多投向那些對大地懷有沉默之愛的“細小的事物”:

我珍藏細小的事物

它們溫暖,呆在日常的生活裡

從不引人注目,像星星悄無聲息

……

還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小動物

是我尚未認識的朋友

它們生活在一個被遺忘的小世界

我想讚美它們,我準備著

在這裡向它們靠近

刪去了一些高大的詞

不難看出,這些“細小的事物”普遍具有“溫暖”“日常”卻又“無名”“寂寞”的特徵,往往為世俗的眼光所忽略,然而在黃禮孩看來,“我們不比它們更懂得去生活”,也不比它們更懂得愛,它們就像:

一個微不足道的人

隔著一條街

在這個下午,只管朝前走

心向著對面的事情

應該說,從那個時期開始,黃禮孩的詩歌寫作擁有了自己比較確定的價值取向和精神尺度,來自高處的光芒既照亮了在灰暗人間行走的詩人,也照亮了進入他詩歌中的事物,從而賦予了他的詩歌統一而和諧的精神完整性,並且因為在一定程度上結合了嶺南地理和生活細節的潮溼、鮮豔、繁茂和蕪雜,他的詩歌常能傳達出語詞之外的善與美,進而成為意義的生成與敞開之所。

禮孩所獲得的這種內心的明亮和從日常經驗出發的詩意抒寫,同樣保留在近期的詩作中,體現於光明意象的頻繁的出現:

——《感恩節的光》

——《新年重溫少年的日子》

——《無限的凝視》

——《新年問候》

顯而易見,對於“光線”“光芒”“另一種光”等光明意象和詞彙的耽愛幾乎成了禮孩的癖好,這些帶有神聖根據與意義來源的意象和詞彙既賦予禮孩的詩歌以溫潤的詩學品質與超越性的價值向度,使其呈現沉穩而清新的風格樣貌,也在一定程度上預設了禮孩詩歌世界的基本視域與結構。或許,這正是他對“在詩歌中不斷寫到明亮的事物”的波蘭大詩人扎加耶夫斯基一見傾心的主要原因。正如他在論述扎氏其人其文的一篇文章裡所言:“這些詩歌讀來,感到光明就像美好的女性引領我們向前,提供其持續在大地上生長的希望,成為更深地穿透普遍黑暗的神聖力量”,“讀著他的信,詩歌無止境的高貴如光線迂迴到身邊,進人內心,讓我去回憶,去感念,詩人是長翅膀的,能飛起來,去更遠的地方,從而走向更高的生活。”(黃禮孩:《從殘缺的世界裡辨認出善和光明》,載《世界文學》2014年第4期)

實際上,與扎加耶夫斯基的相遇、相識對禮孩本人的影響是很大的,扎加耶夫斯基的詩歌應該是極大地啟發了禮孩的近期寫作。禮孩以前的詩歌一則因為“信念”的篤定與穿透力而顯得沉靜與內斂,二則如研究者所說“禮孩詩歌的這種珍愛細小事物中所顯示出的溫暖色彩更多是在基督教文化之外所受到的中國的悠久而平和的傳統文化的影響,這種影響就是來自於那種儒家的深具現實關懷的入世精神、道家的齊同萬物的自然情懷與佛家的空徹萬相的慈悲大愛。……禮孩的詩歌就以無住無念的空靈性的書寫化解了西方基督教的絕對性實體論的執著,而帶來了整部作品的禪化的意味。……於是,在詩人的筆下,世界在光的照耀下就構成了內在自足的圓滿,這裡的光就可能不再只是上帝的光,而更可能是來源不可見的神聖佛光”(何光順:《當代詩歌神性寫作的復興——黃禮孩新詩集〈誰跑得比閃電還快〉的他在視域》)。

何光順對於禮孩此前詩歌精神背景的闡釋的確是倍中肯綮,有助於讀者感悟禮孩的詩歌在基督教語詞表象之下所隱藏的本土文化根脈與氣息,特別是佛家的否定存在實體的空無觀,既成就了禮孩的詩歌,也在某種意義上限制了禮孩的詩歌。在此可以姜濤對卞之琳詩歌的精闢論析做參照:“像‘地圖’那樣,能‘以尺幅包容天下’,這一點可以看作是卞之琳潛在的文學抱負。然而,某種寫作的困境也恰恰發生在其中……更為突出的困境或許還表現在:由於秉承一種象徵主義的超驗立場,當詩人努力跳出‘小我’,包容外部的經驗,但為了獲得心智的結晶,外部‘經驗’在不斷提煉中,也被抽象化了。在卞之琳那些浸染了‘色空’觀念的詩中,對一顆燭照世界的‘慧心’的追求,要遠比開掘世界本身的紛繁現象重要。”(姜濤:《小大由之:談卞之琳40年代的文體選擇》,載《新詩評論》2005年第1輯)

筆者認為,禮孩此前詩歌被人們所津津樂道的“圓融自足、淡泊寧靜”,也在某些方面類似於卞之琳的詩歌追求所產生的風格效果,當然,與卞之琳詩歌的“非個人化”色彩相比,禮孩詩歌的自我形象還是比較突出的。

職是之故,禮孩近期的詩歌變化就是值得肯定的:相對於此前詩歌的“白色神話”(張志揚語),多了些色彩的對峙,多了些對塵世生活的比較複雜的感受和批判,內心的衝突在增加,詩人與現實的隔閡在加深,雖然也有光芒,但卻是從生活的“傷口”散發而出:

——《正午的花園》

——《留在白鳥與灰鳥之間》

——《生活的門外》

——《無法喊出一個人的名字》

之所以大量引用禮孩近期的詩歌,實在是冀望讀者僅僅是對照他以前的詩句,就能感受禮孩詩歌的最新變化。而這種變化在我看來,是禮孩詩歌獲得更加豐富的詩歌創造力的標誌,它也許得益於禮孩日益開闊的心智活動和詩歌觀念,也許還和他“走向更高的生活”“更遠的地方”之後的人生體驗密不可分,這一點使我又不由得聯繫到席勒關於“素樸的詩和感傷的詩”的分類。席勒認為“自然給予素樸詩人一種恩惠,他經常都是以一個不可分割的統一體去行動,隨時都是同一的、完滿的,並把人性最高的價值在現實世界中予以再現。反之,自然給予感傷詩人的卻是一種強大的能力,或者毋寧說自然把一種熱烈的感情印在他身上”,“素樸詩人把我們安排在一種心境當中,從那裡我們愉快地走向現實生活和現實事物。可是,另一方面,感傷詩人除少數時刻外,卻經常會使我們討厭現實生活。”(席勒:《論素樸的詩和感傷的詩》,張玉能編譯:《席勒美學文集》,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據此而觀之,禮孩以前的詩歌偏於“素樸”,洋溢著天真的信心與喜悅,近兩年的詩作明顯多了些“感傷”,表達了現實的“破碎”“創傷”和“潰敗”之感。而這種經由地獄方得拯救、直麵人生與人性的複雜和深刻恰恰是西方宗教精神力量之所在,也是其至為高妙的智慧體現。而這一點實際上正如禮孩在扎加耶夫斯基詩歌中的發現:“詩歌要幫助人們找回方向,這方向並非一味出自讚美或歌頌”,“對於扎加耶夫斯基來說,對峙的詩歌色彩,反而給更多人疑問和思考,從而讓讀者辨認出真正的光明之路。”

2018年5月4日於滬上萬源城

錢文亮,河南羅山人。1965年10月生。1985年大學畢業。2003年獲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學位。大學期間開始發表詩歌,讀研期間開始詩歌評論。現為上海師大人文學院教授、北京大學新詩研究所特聘研究員等。

《诗歌月刊》六月头条诗人:黄礼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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