鋤地黃陂故里,鄉音閒話春秋

鋤地黃陂故里,鄉音閒話春秋

文 | 圖:掌櫃(研子崗南新集)

睡夢中被腳步聲鬧醒。這才幾點鐘,他就起了?單腳輕輕掃了掃床那頭,果然,無人。睜開惺忪睡眼,看看時間,五點二十。

獨自生活的機械達人,近些年很是注重養生——飲食清淡,多添粗糧,作息規律,鍛鍊保康。這個點,他又如往常般,早起快走。

平日清晨,他總行走于田間地頭,村外村內,只在天氣極端惡劣時,才在堂屋轉著圈,今兒這麼好的天氣,怎麼也不出門?

不細想,管他呢,瞌睡要緊。

終是投降!如果說腳步聲絲毫打擾不到我,那他的陣陣緊催,於我的瞌睡蟲卻有著無窮的殺傷力。

“衛,起來呀,快起來弄早飯七。”

“衛,起來呀,看到幾點鐘,還待睡。”

“衛,起來呀,嗯不七我還要七呢。”

鋤地黃陂故里,鄉音閒話春秋

起唄,起唄,我的個爹!

“我要是不回,那不嗯不七?”

“個雜事養的,嗯不回我不嘖自噶弄嘖。嗯回咩,我不奏七現成的。”機械達人眯笑著眼,眉尾那幾根濃長的毛,挑釁般,調皮地抖動著,如丘壑中迎風的楊。

吃罷早飯,機械達人提了籃,拿了杯,戴了帽,扛了鋤,準備出門。

“嗯待哪氣?做麼個?”

“挖幾條埂子,還有點冇栽完的紅薯苗。”

“栽紅薯?我跟一起氣。”

“栽鬼,還栽紅薯。要栽也是下午挨黑的時候才栽,正曼暫栽,不哈曬死。我氣把埂子先挖好。”

一時無語,怔望著他,為我貧乏的農業知識汗顏。

“等哈等哈,我跟嗯一起氣。地滴乾不幹?我打赤腳可得不?”

“辦鬼,咧哪是打赤腳做的事呢?把我球孩穿倒。”

我如同一個做錯事的伢,按他的指示,一一照辦。背上鋤頭,提上籃子,準備出發。

“嗯只提籃,鋤頭我來背。”

“我背倒怕麼個嘖,麼樣,還要把嗯的兒蓄倒?嗯還背兩把鍬呢。”

鋤地黃陂故里,鄉音閒話春秋

往菜地的路,走過很多回,只不過,在很多年前。那時,是跟著媽,而不是他。幼年,少年,乃至成年,媽往菜地走,必跟著,一路閒咵一路花。

家至菜地那條不足5分鐘的路,在媽的帶領下,我閉著眼都能清楚地知道哪裡要跨坎,哪裡要拐彎,哪裡要過石板橋,哪裡路寬寬。

此刻,我隨著機械達人,慢慢悠悠。原本只要幾分鐘的路,此刻,好似用盡我的前半生。

“下坡,過點細,莫躂的。媽媽上次奏是待咧的躂了滴,還上鋼板。”

“曉得滴。咧個鬼位置,晴天還好,只要落雨,一呲一滑的。嗯滴媽媽上次躂了後,我奏挖了步頭,還鋪了石頭,現在好走得很。”

那方小小的菜地,原本是塘角一旮旯。早前,家裡人多地少,吃菜有愁,媽跟機械達人商量,把那彈丸之地開墾出來,不管土質好不好,總能收上一點菜。

說幹就幹,他們在農忙之餘,下塘,一鍬一鍬地甩上塘泥,把旮旯地墊高,以免塘水上漲,淹了。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媽做起重體力活,竟然不輸機械達人。

那也是我第一次發現,媽做某些農活時,竟然是“左勢”。他們面對面,你一鍬,我一鍬,似比賽,卻又極其配合地,繪出道道拋物線。

鋤地黃陂故里,鄉音閒話春秋

往年,媽打理的菜地,整齊,規整,甚至可用精緻來形容。如今,那塊地在機械達人的主持下,多了些粗獷,多了些散漫,多了些自然。

“嗯咧還有三塊空地呢,搞哪一塊?”

“要搞不哈搞嘖,咧的哈種紅薯。”

“嗯咧也是不得了,還種個麼紅薯呢。種幾個嚐個鮮不算嘖,嗯還哈種咧,還是一點體力活,不得勁了。”

“我才不喜歡嘗咧個鮮,我以前沾都不沾的。正曼暫有點便秘,七紅薯好。”

“那嘖每年買點瑟,又花不倒幾個錢。把嗯的錢存到做麼個呢,岔倒用,哦斯用。”

“放屁嘖!還岔倒用,哦斯用,錢多了?自噶種點幾好呢,還氣花咧個冤枉錢買。正暫冇種田,我撒幾料米待地哈總要撿起來。”

“存存存,嗯哦斯存,看嗯走的時候能存幾多錢。”

“不講幾多,存一個是一個。到時,嗯嘖也都輕鬆些。”

我拿了鋤頭,下地噶試,賣力開挖。老把式到底是老把式,機械達人只隨手一鍬,發話:地太溼,不能挖埂子,得翻曬。

好吧,翻曬。哪個叫嗯是我的爹,哪個叫嗯是我的機械達人,哪個叫嗯是我的莊稼老把式。嗯說麼個,我全照辦。

翻曬,我依舊覺得應該用鋤頭。如今,重體力活,他得傳承,得轉交,我當仁不讓。

兩塊小地,各自為一,我鋤,他鍬。

鋤地黃陂故里,鄉音閒話春秋

“莫下咧個苕力,挖待利死人的。鍬,還舒服些,也省力。”

拿了短把鍬,與他並排,一鍬一鍬地翻著。一老一少(他面前,我永遠少),一長把一短把,鍬在故鄉的田野,鍬在自家的菜地。溼泥噗嗤作響,偶碰砂石,叮噹有聲。

豔陽斜掛,沿著它亙古不變的軌跡,步步攀升。雖只陽曆6月,火球卻也毒辣。一旁的機械達人,已經喘上粗氣,大口大口。年齡,加之13年前那場手術後遺症,讓他有些不支。

“不行不行,我氣歇哈。”

“我還好,奏是有點汗,嗯氣歇倒,我來弄。”

機械達人走到地邊矮樹下,鍬把一橫,墊坐於屁股下面。陽光,透過斑駁樹隙,投射到他漸至淺黑色的草帽上。

偶有一束,兩束,避過帽沿,只入他臉。汗水,在皺紋裡逗留,很快,匯聚成行,滾落滄桑。

“來,過來歇哈。蓄住的後生伢,莫下蠻力,慢慢弄奏是的。”

“冇事,還好。”

鋤地黃陂故里,鄉音閒話春秋

也許是歇好了,也許是不忍他的么兒一人獨幹,再也許,是擔心沒多少農事經驗的衛翻不好,機械達人再次上陣。

只是,沒翻兩鍬,他又氣喘如牛。

“過氣過氣,嗯氣歇倒。咧點事,我來搞。”

“個雜事養的,麼樣,嫌我老了?嗯怕我搞不動?我喘是喘,冇得一點事,那年手術後,只要稍微動哈子,出氣總出不贏。其實蠻正常。”

哪個叫嗯是我的爹呢,隨嗯。

小地完工,該是大地了。此時,機械達人丟下鐵鍬,竟拿起了鋤頭。

“嗯不是說鍬舒服些嘛,麼樣又拿鋤頭?”

“個鬼水馬齒莧,曉幾煩人。哪怕一片葉子掉到地哈,都能生根。我把咧些先挖出來。”

馬齒莧我倒是曉得,水馬齒莧,倒是第一次聽說。

“是麼樣的個東西?不是馬齒莧?”

“咧,咧是水馬齒莧,咧是馬齒莧,葉子不一樣。”

機械達人一手一株,遞到我眼前。兩株小植物,在他寬厚,略顯笨拙的手裡,愈顯弱小。那雙手,承載歲月,磨礪風霜,曾經生龍活虎,終抵不過流年。

或許是風在跳躍,或許是眼皮抖動,再或許,是他的雙手真的在顫抖,兩株馬齒莧,一閃,一閃。

鋤地黃陂故里,鄉音閒話春秋

清除完水馬齒莧,他拿起短把鍬,繼續翻曬。我沒得選,拿了長把鍬,如他般,從另一頭,一鍬,一鍬。

我以為,這窄窄長地,我們從兩頭開工,中間合攏收工,正好。機械達人卻走了過來,與我並排。

“麼樣,還要跟我挨倒?一人一頭幾好呢。”

“我要把嗯照到呢,怕嗯偷懶。”

說這話時,機械達人手中活不停,轉臉望向我,細伢般,調皮地笑著,帶著濃重的喘息。

長把鍬,很是舒服,至少,腰舒服。

“來,跟嗯換一把,我用短把,嗯用長把,嗯應該習慣用長把。”

“長把是新鍬,冇開口的。短把口快,我好用些。”

“來喲,管它好不好用,換它。嗯不好用就慢慢地弄。”

“得得得,給嗯給嗯。”

機械達人終是聽話了一回,接過我手中的長把鍬,遞上他的短把鍬。

鋤地黃陂故里,鄉音閒話春秋

“咧三塊紅薯,嗯麼時候栽的?”

“只怕有個把星期泡把天。”

“好像下個星期才有雨,嗯再栽,不遲?”

“咧才隔幾天呢,管它的,栽下氣總能收點。我自噶七,嗯嘖回也可以七點。”

“嗯到時要是能做點苕片奏好。”

“嗯咧不是出我的挺嘖,我會做?嗯滴媽媽咧些細活做得好,早曉得咩,我跟她學哈子,正暫可以做待嗯嘖七。”

說到後面,機械達人的語氣有些低沉,慢慢的,緩緩的,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自說自話。

“快鍬快鍬,加把勁,快搞完了。”

火球下,一老一少,奮力開鍬。耳邊,依舊是溼泥的噗嗤聲,以及,偶碰砂石的叮噹聲。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