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闊視野 提升境界

25年前,朱向前說,朱秀海的《痴情》是中國“戰爭後遺症”的“先聲之作”;20年前他說,朱秀海的《穿越死亡》是當代“南線之戰”的“總結之作”;15年前他說,朱秀海的《音樂會》是中國反思戰爭的“標高之作”;兩年前他說,六十再識朱秀海,不信你們等著瞧!朱向前與朱秀海相識了30年,朱向前閱讀研究了朱秀海30年,為什麼年過花甲又慨然:六十再識朱秀海?因為這是一個全新的朱秀海,一個熱愛讀書,全身心在書海里遨遊了50年的朱秀海,一個因讀書而不斷成長以至於讓老友都感到了陌生而驚訝的朱秀海。由朱向前和朱秀海的對話可以瞭解一位優秀軍旅作家的讀書生活,更可以讓我們知道,在強軍新時代,為什麼要讀書,讀什麼書和怎樣去讀書。

朱向前:50多年來,你始終不斷讀書,不斷學習,因此你還在不斷成長,以至到了今天,你我的同代人多已年屆花甲,事業有成,但也大多進入收官階段,甚至半目收官了,但你還在大飛佈局,一不當心,一顆子下到了天元,睥睨天下,前景還未可限量。我們年輕時常聽老師說,自己也給學生說,一定要趁著年輕多讀書,要堅持終身讀書,要多讀少寫,云云。但真正做到何其難啊!真正做到的人何其少啊!大多數人是在成名之後就摟不住了,應付約稿,疲於寫作,靠一點聰明,靠一點生活,支撐到今天已經勉為其難了。在提倡閱讀經典上,當年林語堂有一句話:不讀50年以內的書。這是高人的告誡。意思是,起碼經過50年或者100年以上時間檢驗的書才能證明它確實值得讀。假如同樣讀100、200本書,把現在讀的那些書全部換作經典,換成外國名著和唐詩宋詞、《離騷》《史記》,那又將會是什麼情況呢?

縱觀當下文壇,在我們同代人中,少有像你這樣到了60歲還在不斷學習、不斷進步,如此具有爆發力的作家。這個判斷我之前在軍藝高研班講過。當時恰逢世界讀書日,我把你作為一個終身讀書、終身成長的典型來講的,題目就叫“六十再識朱秀海”,那年咱們都正好60歲。其實,我對你數十年讀書不輟並且最終讀通了國學這一塊如此看重,主要還關係到今天中華文明覆興的大背景,你30年來的讀書與創作實踐也正暗合了這一趨勢。這與上世紀80年代王蒙倡導的“作家學者化”的為學者化而讀書不一樣,你是順藤摸瓜,真正從根上打通,溶入血液,又轉化成了自己的創作,並預示出了一個廣闊的前景。

朱秀海:其實我當作家是一件小概率事件。1978年,我那時正在連隊當副指導員,突然就來了命令到軍區報到,調去之前沒有準備,調去以後馬上受到刺激,我們當時的創作室主任是一位老復旦的大學生。報到後他老人家就跟我談話,問我讀過什麼書,《戰爭與和平》讀過沒有?沒有。《復活》讀過沒有?沒有。《紅與黑》讀過沒有?沒有。《紅字》讀過沒有?沒有。他就問那你讀過什麼?我想了一想,說讀過《三國演義》。主任說了一句讓我印象特別深的話:早知道這樣就不調你了。

談過話後我們主任說,你也就別寫什麼了,先讀點書吧。他給我開書單,20多本書,全是外國名著。我拿著這個書單去借書,別的都讓人借走了,只有《安娜·卡列尼娜》,周揚譯的,繁體字,兩大本,還沒讀就接到了命令去打仗。離開的那個晚上,這套書是拿起來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來,臨走時還是帶上了。以為不可能再讀完它了,但我在戰爭中的一個重大發現就是,即使戰爭在進行,你仍然可以讀書,在貓耳洞裡可以讀,在等待敵人反撲的戰壕裡也可以讀。

開始當然讀不進去,慢慢地就讀進去了,這和內心裡走過了生死那個坎有關係,已經不在意生死了。既然不再在意生死,打仗也就變成一種普通的日子,也就可以聽著槍聲讀書了。打完仗回來便一發而不可收,接著讀那個書單上的書。可以說,我真正讀外國古典名著就是那段時間,能看到的基本上都讀了。《戰爭與和平》《復活》《紅與黑》《紅字》《悲慘世界》《巴黎聖母院》,還有巴爾扎克的書,莫泊桑的,普希金的,萊蒙托夫的。到現在我仍然認為,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兒》和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是世界上最好的兩部小說,沒有之三。

朱向前:那中國古代典籍這一塊是如何進入的呢?

朱秀海:外國文學一直讀到1984年我去武大讀書。讀書範圍倒更廣了,文學方面,包括過去聞所未聞的書,比如布爾加科夫的《大師和瑪格麗特》、加繆的《局外人》,所有剛翻譯出來出版的新書全都買過來讀。另外就是讀文學之外的書,政治學的、經濟學的、歷史學的,哲學的、地理的,中國的、外國的。那個年代是個思想爆炸的年代,有一段時間還追趕時髦,先是弗洛伊德,然後是尼采,到後來連柏拉圖、《聖經》《古蘭經》都拿過來讀,雖然是亂讀,但是開眼界。集中讀古文是調到北京以後的事了。

朱向前:開始大量讀古文是哪一年?

朱秀海:我是1988年年底調到原第二炮兵創作室的。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營門外一個小書店買到一套減價處理的中華書局的《資治通鑑》,20本,平裝的,繁體字。那時有個心願,徹底解決古文閱讀的問題,想著就從它開始吧。起初就是隨手翻,前面肯定是囫圇吞棗,後來就慢慢讀進去了,讀完了。

《資治通鑑》是一部大書,經典中的經典,不但中國的歷史在裡頭,中國的文學、哲學包括經濟、地理、人文、氣象,諸子百家的思想,最優秀文章的片斷,裡面都有,那是一部集中華文化之大成的書,包括其中塑造的文學形象。雖然不及《史記》,但也是很成功的了。讀完這部書以後欲罷不能,《資治通鑑》寫到趙匡胤黃袍加身就不寫了。我又買來一套《續資治通鑑》接著讀,這還不行,又開始回頭讀《史記》,其實以前《史記》是讀過的。

朱向前:到這裡你就讀通透了。所以古人云:“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我之所以特別看重讀古文讀文言文的功底,是我深知當代作家中除了有家學淵源或科班學古代漢語的之外,一般在這方面都有欠缺或不完全過關,這樣的話要去讀孔子、老子、莊子、孟子等諸子百家的原著就大有困難,只有去讀別人的今譯或者去聽《百家講壇》,有時就難免被忽悠乃至誤導。從此一意義上說,讀不通中國古籍經典,要從傳統文化中汲取精華恐怕也是戛戛其難。

朱秀海:最大的收穫有兩個,一是古文大致上過了關,二是對中國歷史脈絡明白了,對中國的文化思想,三教九流、諸子百家的文章及其代表人物也都大致上知道了,這是另外的收穫。這又引起了新的興趣,就是去讀這些人的原典,比方說《論語》《孟子》《道德經》《莊子》,等等。後來就越讀越多,包括佛經。

所謂國學,大略就是儒釋道三家,佛經是另一座思想寶庫,在那個年代,有人就能說出萬緣皆空的話,告訴人們不要造業,多了不起呀!他那種穿越時空的思維,其中蘊含的巨大的悲憫,讓人不能不心生敬意。我得說,能讀古文是一種武器,你可以靠它進入中國古籍這個大海,而讀中國古籍原典也是一種武器,從這裡下手你可以非常順溜地理解後代聖賢的思想,一旦走進去了你就會感覺到享受,目不暇接,心蕩神馳,你會越來越發現我們的古人真是了不得,你今天遭遇的問題他們早就經歷過了,並且有了思考和極智慧的答案。另一個收穫也是很重要的,你可以在閱讀中和古人、聖賢對話,這些對我內心的成熟非常重要。

朱向前:這就很說明問題了。第一,戰爭環境中你能將生死置之度外,伴著槍炮聲沉湎於俄羅斯文學經典之中,並從中取得了真經,這說明你是真愛書,真讀書,不講功利,不計利鈍,不是立竿見影,不是活學活用,“用心恰恰無,無心恰恰用”,在最不適宜讀書的環境裡讀到了經典,取得了真經,這是任何大學課堂上的講授都不可比擬的。第二,你逮住什麼讀什麼,不設藩籬,來者不拒,虛懷若谷,海綿汲水,古今中外,經史子集、政治、經濟、軍事、科學、自然無所不包,不經意間讀了大量的非文學的書,夯實了一個高大全的知識平臺,視野的開闊度超越了大部分同代作家。第三,你把文言文讀通的同時,已從技的層面上升到了道的高度,順理成章把中國歷史脈絡和儒、釋、道諸家經典通讀了,並從中充分汲取了優秀傳統文化所包蘊的人生哲理、治國思想、商業文明、藝術規律等等,根基的深厚度又超越了大部分同代作家。這個一加一再加一就大大地超過三了。

我始終這麼看,要成就一個大家,必須上四個臺階,一是讀得多,二是記得住,三是悟得出,四是化得開,最終要化在自己的創作中。這四步曲說起來容易,做到卻難。讀得多要靠積累,數十年持之以恆,由量變到質變;記得住就看記憶力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看的是天賦,靠後天努力作用不大;悟得出講的是悟性,基本上說的也是天賦,有了這三點,最後還要轉化成自己的創造。四個步驟缺一不可。有了這四點,一切如魚得水,水到渠成,真正進入了大化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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