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偉大在哪兒?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

據說《道德經》曾250餘次地被翻譯成西方語言,以英語、德語、法語為最。為什麼要譯這麼多次呢?肯定跟其操作難度有關。

確實,別說是母語非中文的外國學者了,即便對於習慣閱讀白話文的中國讀者來說,《道德經》的開頭也有點使人望而生畏。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連這十二個字都如此費解,哪還敢看餘下的五千文?嚇得我趕緊關掉了窗口。

道家偉大在哪兒?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

電視劇《仙劍奇俠傳三》截圖

其實,撇開其他思想不提,《道德經》至少清楚明白地回答了一個最基本的問題:

“我從哪裡來?”


道生萬物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

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

——《道德經》第三十四章

所謂“道”,可暫將之理解為支配宇宙運行的自然規律。這種自然規律就像氾濫的洪水一樣,無所不在。萬物皆由道而生,即自然規律運作之下,有了一切非生物與生物。

雖然不能將《道德經》簡單地附會為唯物論,但它至少流露出了無神論的傾向。“道”與“神”最大的區別在於,“道”是無意識的,而“神”則具備人格特徵。“無意識”這一點是關鍵。

沒錯,至少在兩千五百年前,黃河灌溉之下的農耕文明,即萌生出了這樣一個令人畏懼的念頭:原來造物者既不會嘉獎你的虔誠,也不接受童男童女的賄賂,它無心亦無情

道家偉大在哪兒?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

電視劇《天師鍾馗》截圖


道法自然

美劇《神盾局特工》的最新一季中,出現了一個名為“黑暗神書”的超級道具。看過此書的人即可掌握遠超當代的科技知識,甚至有憑空創造物質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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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神盾局特工》截圖

假設該美劇中幻想的能力成真,你動動手指畫出一艘宇宙飛船,把自己送到一個荒蕪的星球上,扮演創世之神的角色,請問你能DIY出一個和諧的世界嗎?

老子會告訴你,恐怕你不行,因為你有慾望。

你會想要某些人事的發展朝著自己期望的方向前進,抑或使自己受到被創造者的崇敬與膜拜。一旦你以私慾去左右萬物自然的發展,哪怕是帶著善意的動機,萬物整體的平衡也會被打破。

道家偉大在哪兒?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

就像澳大利亞不歡迎陌生物種進入其原本自給自足的生態系統,一石激起千層浪的連鎖反應,恐怕會讓神明都顧此而失彼。

“道”比“神”高明的地方在於,它是沒有偏好、沒有目的的存在。它不受到任何私心雜欲的困擾,只是讓萬物根據各自的秉性盡情生髮,並在此過程中與周圍達成協作關係,進而構成一個和諧統一的整體。該發展的自然發展,該淘汰的自然淘汰,萬物的繁榮都是他們自己的成就,而沒有分毫外在神力的功勞。

這種思想,其實與現代社會的許多認知不謀而合。比如促進經濟發展的手段,往往不是加強控制,而是放開限制。你用一個腦袋去計算億萬種情況的發生概率,以求得一個主觀期待的結果,怎比得上所有個體根據市場規律自發自為,從而達到一種必然呢?

正因為“道”不以單一的意志去勾畫藍圖,而是放任萬物自我驅動、生生化化,這世界才能如此龐大、複雜且精細。此所謂“無為而無不為”。

如果讓老子穿越到美劇《神盾局特工》裡,他應該會對取得“黑暗神書”的拉德克里夫博士說一句:“博士啊,you'd better model the way of nature”。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德經》第二十五章

你該學習、該模仿是那以靜制動的“道”,而不是翻雲覆雨的神。掌控不如放手;以志逆物,不如順物自然。

只有你清靜寡欲,樸拙無為,不以個人喜惡拔苗助長、強行推動社會的變異,這個世界才能通過萬物的自我協調而達到不盈不溢的圓滿。

汝遊心於淡,合氣於漠,

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莊子·應帝王》


渾沌已死

“道”無慾,所以不會失望,不會失敗,也不在乎這個世界究竟是繁榮還是毀滅。但哲學家卻有期望,有愛憎,會失望,會失敗。

老子的政治主張,是“絕聖棄智”、“絕仁棄義”,讓亞當和夏娃把吃下去的禁果吐出來,不要分辨是非黑白,迴歸矇昧與混沌——這有可能嗎?

《莊子·應帝王》中有這樣一個寓言: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倏忽二帝為了答謝名叫“渾沌”的中央之帝,特地給它鑿通七竅,使其耳聰目明。結果是渾沌死於非命。

渾沌可理解為這個世界渾然天成的本來面貌,它似粗實精,沒有思想,卻能成萬上億年地存在。一旦它被鑿通七竅,有了意識乃至智慧,那蓬勃生長的人慾就像癌細胞一樣擴散開來,智巧偽詐並生,徹底打破了初始的平衡狀態,讓這個世界開始高歌猛進烈火烹油似地開到荼蘼。

道家在此處遇到的困難是:智慧的發展難道是一個可以逆轉的過程?

道家偉大在哪兒?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

電視劇《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截圖

世喪道矣,道喪世矣,

世與道交相喪也。

——《莊子·繕性》

莊子欣賞智巧偽詐誕生之前的矇昧,但他所寫的長篇大論何嘗不是智慧思辨的產物?他對矇昧與智巧的優劣判斷又何嘗不是出自他的聰明與喜惡?

老子聲稱道不可描述而非要描述之,莊子堅持“辯論無意義”的論點而喋喋不休地與人辯論,道家一直都在自相矛盾


無是無非

對《莊子》一書的解讀,歷來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傾向。一種認為作者是站在“自然”的立場批判儒家思想的愚蠢和虛偽,另一種卻覺得,這是本身認同仁義道德的作者,以奚落儒學的方式進行反思,實際上乃是一種自嘲。

其實莊子說了,是非是相對的,“

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沒有什麼絕對的正確。不如把是非看作一個圓環,將自己放置在圓環的中心,以應對無窮的非非是是,而不執於一端。

莊子既在圓環的中心,又怎會有鮮明的立場?也許他只是將儒道兩家互相映照,統合為一種常常自相矛盾、但能使人有所領悟的智慧罷了。

其實,若以莊子的“無是非論”為“是”,那就等於還是有是有非;如果有是有非,那“無是非論”又不成立了,陷入了悖論。

道家的諸多悖論不待今日的你我來發現,兩千多年前的墨子就能用邏輯將它們一一駁倒。墨子的邏輯固然有其高明之處,但邏輯的本質是什麼呢?莊子想否定的恐怕就是邏輯本身。

這些悖論“說”不通,但卻能使人如有所悟,因它不違背常識,不妨礙應用。這是為什麼?這或許說明我們的邏輯分析能力有待提高,也可能說明其實“道”不必符合人類的邏輯。

假設這個世界運行的規律一定符合邏輯,但人的邏輯能力還未達到與“道”相契無間的程度,這時候若否定所有悖論存在的意義,只相信合乎邏輯的觀點,那麼你可能反倒扭曲了宇宙的真相,遠離了“道”之所在。

是的,那個說出來漏洞百出,但卻可以靈活應用到實際中的東西,大概就是道。那個使你恍惚間覺得“若有所得”,但又不能將之整理成邏輯順暢的一篇論文的東西,大概就是道。那個每當你自以為將要揭開它神秘的面紗時,它又隱而不現,又使你再度陷入迷霧中的東西,大概就是道。

道不可聞,聞而非也;

道不可見,見而非也;

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莊子·齊物論》

話說回來,“道”為什麼如此神秘呢?

莊子說,影子周邊有一圈窄窄的灰色地帶,若明若暗,稱為“罔兩”。罔兩隨著影子動,影子隨著人形動,人形動,是因為心讓人動。心為什麼要動呢?是外界的某些因素讓它動。這樣一直往上追究,我們將看到的是無限的因素根據自然規律一環推一環地聯動著,永無止境。

因為宇宙混沌而無限,所以“道”混沌而無限。我們只能隨機應變地運用它,而無法窺探它的全貌。我們永遠不知其所以然。

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

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

——《莊子·秋水》

莊子用他的智慧來否定智慧,用他的邏輯來否定邏輯,這是悖論的悖論。他的想法看似分裂又自渾圓,好像有道理又處處矛盾,人稱詭辯。你想證明他是胡言亂語,也許並不困難,可惜他已然否定了對錯本身,否定了辯論的意義,所以大可對你的是非判斷充耳不聞。他不承認任何公理,不認同邏輯本身,一旦你與之爭辯,你就陷入了他那循環往復不知所終的悖論圈套了。

莊子真賊啊,道家真賊啊。

道家從一開始就強調,他們想闡述的道理的固有特性就是無法闡述,他們還向你灌輸“大成若缺”、“不言之辯”的概念。於是邏輯的缺陷都被他們一笑而過了,他們立於無勝無敗之地。

你覺得這樣的抬槓毫無意義嗎?也許就像道家的自然觀可作為儒學的補充和警醒一樣,莊子的詭辯也不失為人類智慧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提醒人們,在目前我們能想通的合理的邏輯之外,還有意義存在。我們有別於靠程序運轉的機器人。就算邏輯走入了死衚衕,我們也不會死機,我們能用常識和直覺克服思維的缺陷。


芒乎何之?

莊子的老婆死了,好基友惠施前去慰問,卻發現莊子正敲著臉盆唱歌。

惠施說,你個老不正經的,夫人去世,你不哭也就罷了,居然還動次打次的,未免太過分了吧。

莊子答道,唉,畢竟是多年夫妻,她剛走的時候,我又怎能不傷心難過呢?但是你想想,人在出生之前,是沒有形體、沒有氣息的,虛空一片。只因陰陽交合,產生一縷氣,再結為人形,才有了生命。如今生命從形體中流逝,形體也將隨之腐敗,一切復歸於虛空,這個過程不就像春夏秋冬、四季流轉一般早有定數、自然而然麼?如今我的夫人已跳脫了軀體的桎梏,輕鬆自在地遊存於天地之間,好像睡在了一間以天為蓋地為廬的大房子裡。我要是嗷嗷直哭,就顯得不知天命了。所以我不哭啦。

莊子還借髑髏之口描述了死後的景象:人死後,上無君,下無臣,也沒有春收秋藏的苦活要幹,甚至不必紀年,而恆與宇宙同在。便是做君主的快樂,也比不過死後的美妙。

死, 無君於上,無臣於下,

亦無四時之事,

從然以天地為春秋,

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

——《莊子·至樂》

兩千多年前當然還沒有提出什麼質量守恆定律,然而莊子的說法卻彷彿認識到了人之生死不過是原子的組合與分散。所謂生,是物質聚攏成人的軀體,感受喜怒哀樂,成日患得患失,反倒顯得束縛。所謂死,是構成人體的元素迴歸到山河大地,忘掉自我而併入永恆,無盡逍遙。

我不想吹噓莊子在科學上有什麼超前的洞見,但覺得總被指斥為消極的道家思想,其“消極”其實是對諸子百家一廂情願地改造社會的積極態度的一種制衡,它代表了充分尊重客體且勇敢面對真實的精神。

老子不怕這世上本沒有悲天憫人的造物之神,莊子不懼死後返歸於虛寂混沌,但求快活一世,永保天真,這樣的清醒與樂觀難道不可愛嗎?

道家偉大在哪兒?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

電視劇《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截圖

不過莊子應當沒有字面上表現出的那般快樂,快樂的人哪會滔滔不絕地闡述悖論,以期萬世之後得遇知音的應答呢?快樂的人應該早已“坐忘”了。

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

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

是旦暮遇之也。

——《莊子·齊物論》

莊周大約生於老子逝後三百年,死於耶穌生前三百年。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容易給人的錯覺是,老莊生活在人類歷史的開端,而我們正在中間。其實以更大的時距觀之,誰又不是站在瞻前顧後的中點?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蹟,我輩復登臨。

千年時光如轉瞬,此刻的你我不過是在暮色中,讀到了清晨時莊子留下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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