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大悲李敖菩薩

大慈大悲李敖菩萨

北京法源寺門

有的人雖然活著,其實被視同已死;有的人雖然死了,其實還整天活著;有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其實不死不活。

第一種是“活死人”;第二種是“死活人”;第三種是“人活死”。

生活在苦難裡的人,都是“人活死”;死了還不斷鬧人的人,都是“死活人”;活著卻被視同已死的人,都是“活死人”。

大慈大悲李敖菩萨

李敖北京法源寺題字

“人書俱老,物我兩忘”

“人書俱老”指人和書法

都爐火純青、步入巔峰

我從“大作家”變為“大坐牢家”以後,每個星期,如不下雨,有四次“太陽見我十分鐘”的機會。我斗室獨居,偶爾放風時,會碰到新來的淚流滿面的滿口喊冤的小市民。我因為資深、因為德高望重,被目為“大龍頭”,常常被小市民請教。小市民只知道我是龍頭老大,並不一定知道李敖是老幾。常常在十分鐘的請教過程裡,我得到一點外面的消息。

大慈大悲李敖菩萨

李敖法源寺題字“法海真源、盡在於斯”

有一次,一位非常愛哭的小市民,走到我身邊,請我代他研判案情,研判過了,“閒話家常”,他忽然說:“有一個大文學家叫李敖的,你知道嗎?”我說:“那個王八蛋嗎?他怎麼了?”他惋惜的說:“他死了!跟北一女的一個漂亮女學生一起殉情了!”他一邊說,一邊還哭了起來。

大慈大悲李敖菩萨

李敖在北京法源寺

這就叫“活死人”。

這個“人活死”的小市民實在可惡,在我黴運不脫時候給我槓上開花,真該判他十年。唯一情有可憫的倒是他這一番禁園情淚,和他為我精選的這麼一個美麗的死法。

大慈大悲李敖菩萨

李敖在北京法源寺

我萬劫歸來以後,一天真碰到“北一女的一個漂亮女學生”,她發現我是李敖,為之驚呼:“李敖?李敖?你是李敖!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明太祖!”

這就叫“活死人”。

看這樣,李敖真得死了,李敖不死,明太祖缺貨,北一女歷史老師回家家。

大慈大悲李敖菩萨

北京法源寺

人間有許多人,常常在你以為他“活死人”了的時候,突然“復出”。德國的艾德諾被人以為“活死人”了,他卻在十六年後,東山再起;法國的戴高樂被人以為“活死人”了,他卻在十二年後,再起東山。艾德諾“活死人”的時候,他隱居在修道院裡種花;戴高樂“活死人”的時候,他隱居在巴黎郊外最後一幢房子,自我肯定自己。

自我肯定自己,這最重要。“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此之謂大丈夫。”

大慈大悲李敖菩萨

北京法源寺

大丈夫不能靠別人掌聲活,大丈夫自己給自己鼓掌。大丈夫不怕別人封鎖他,——人能從容把自己封鎖的人,沒人封鎖得了他。

中國偉大的特立獨行者,大丈夫王安石,曾寫過一首七絕小詩《飛來峰》——

飛來山上千尋塔,

聞說雞鳴見日升。

不畏浮雲遮望眼,

自緣身在最高層。

這是何等孤高、何等卓絕、何等氣魄!我不怕你們浮雲擋我,並不因為浮雲擋我我就不存在,我好得很、我最高。

歷史證明了艾德諾最高、戴高樂最高、王安石最高……每一個高的,都矮不了;每一個能矮的,都不是真高。

大慈大悲李敖菩萨

北京法源寺

真高?難道高有真假?有。真高有一個特色,就是他在內心深處,必須“看破紅塵”:要悲觀、要淡泊、要寧靜、要出世、要感到四大皆空、要了解諸行無常、要學會哲學家巴斯噶那樣:“我認識的人愈多,我愈喜歡狗!”

紅塵看破了,是不是就跑到山林裡、古廟裡,低眉合十,整天唸唸有詞,了此殘生,就算完了呢?是不是人生如夢,既昭然若揭,就“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一番,就算完了呢?

不是,這樣就全錯了。真正的解脫、真正的人生,絕不是這樣,這樣做,只是做“自了漢”,自了漢只是自私的傢伙。

走“大慈大悲觀世音”路線的人,他們都搞錯了。第一、他們以為觀世音是女的,高明一點的人更正,說觀世音是男人女身,是男的,其實都不對,觀世音根本是無形的,不男不女,亦男亦女,可男可女,不但要男就男,要女就女,還可以“現眾身”,可以化成飛禽走獸、化成青龍白虎、化成被灌水的老牛。所以,善男信女向觀世音拜拜,真不如少給老牛灌水實際;第二、他們以為觀世音保佑他們升官發財,健康長壽,兒孫滿堂,討個洋媳婦,喊他們爹孃,以為觀世音是幹這一行的,也全錯了,還是留著香火,給財神拜拜,反倒實際;第三、善男信女的階層以上,所謂稍通佛法的居士型人生如夢人物,他們是不是真正得到觀世音的神髓了呢?他們走觀世音路線,是不是走對了呢?沒有。為什麼?因為他們只走了一半,就以為走完了全程。他們的人生與解脫目標是“涅槃”,以為消極、虛無、生存意志絕滅等,是這種路線的目標,他們全錯了。他們不知道,佛法的神髄到這裡只走了一半,好像火車進山洞,只走了一半,就停了。停在半途,這種境界,就是“小乘佛教”。

相對的,開出山洞,大放光明,才是“大乘佛教”這時候,有了“梵”、有了“大我”、有了“真如”、有了“法身”,人生開始活潑潑的,不是躲避,而是面對;不是捨棄,而是爭取;不是出世,而是“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

大慈大悲李敖菩萨

李敖作品《北京法源寺》

這種境界,就是《華嚴經》裡所謂的“迴向”,“迴向”是已成菩薩道的人,還是要回到人間,由出世回到入世,為眾生捨身。

從出世以後,再回到入世,就是從“看破紅塵”以後,再回到紅塵,這時候,這種境界的髙人,真所謂“目中有色,心中無色”。他努力救世,可是不在乎得失,他的進退疾徐,從容無比,這就是真的高,做不到這種“出”“入”境界,就跟這種境界有出入,就是假的高。

現在,再看王安石的另一首七絕——《夢》:

知世如夢無所求,

無所求心普空寂。

還似夢中隨夢境,

成就河沙夢功德。

這是多麼高的境界!我把它譯成白話——

人生如夢,有什麼好追求的呢?

什麼都不追求,我心如止水。

可是,就在一個夢到另一個夢裡,

我為人間,留下數不清的功德。

這種境界,才是深通佛法的境界。這種先出世再入世的智者、仁者、勇者,他們都是“死去活來”的人。人到了這種火候,就是菩薩。

深通佛法的人知道,菩薩的定義,只是救世的人、救濟眾生的人,他是前身功德無量的人,從天而降“現眾身”的。現到文殊菩薩身上,就要上五臺;現到地藏菩薩身上,就要下地獄;現到泥菩薩身上,就要自身難保;現到大慈大悲李敖菩薩身上,就要犯眾怒。

善男信女們一定要罵:“你李敖怎麼可以這樣不謙虛,居然做起菩薩來?”李敖菩薩拈花微笑,答覆如下:“本菩薩已經很謙虛了。照佛門規矩,菩薩是阿彌陀佛的候補者,放下屠刀,連殺豬的都立地成佛,如今我只做菩薩不成佛,難道還不謙虛嗎?

1979年6月7日

《中國時報》1979年6月12日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