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煤城的風雅與金邊|嶽玉婷返鄉畫像

淮南煤城的風雅與金邊|嶽玉婷返鄉畫像

每座城都有自己的色彩,而賦予它色彩的正是生活在這裡的人。

by: 嶽玉婷

4月5日清明,靠在火車上不算溫暖也不算軟和的座位上,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回來了。窗內氤氳的水汽混著車廂裡的味道,清明總是下雨。

不禁想起住在一樓的爺爺奶奶又會因為潮溼被關節痛困擾著;想到我三歲還在咿咿呀呀學詩的小侄女看到我還會害羞地躲起來麼;想到拆遷的老房子後面的幾顆櫻桃樹每年總是傲嬌的不結果......窗外的景色越來越模糊了,而我的記憶漸漸明晰了起來,鼻子底下湧入了久違的氣味,到站了。

味道

現代人的“家鄉”,就是讀小學的地方。放學後,值日組掃地、擦地、擦桌子,留下一個空蕩蕩卻還飄著一點灰塵的教室。勞動委員檢查後關上窗戶鎖上門,一股清新感就在桌椅和黑板之間醞釀。

每天早上,我都希望自己是頭幾個走進教室的人——最好是第一個,因為無人的教室會用十幾個小時產生特殊的味道。我無法形容這種氣味,因為至今再沒找到過可以比擬的東西。

總之無論爬上臺階的時候多麼氣喘吁吁,在教室裡的第一口呼吸你都捨不得用嘴吸氣——清新而上癮的味道衝過鼻腔,立刻讓枯燥的教室充滿激情,就像感人的歌詞從頭皮上爬過一樣。可惜這種味道只要十幾秒就消逝了,如同甜牛奶上面的一層皮,經不住深深地一吸。

另一種味道是風。我的家鄉是一個礦區小鎮,記憶中的操場就是用煤砟子鋪造的,平時走幾步就塵土飛揚。正因處在山腳下,冬天走過山脊的時候,過山風帶著另一側的松濤迎面吹來,有幾秒鐘時間讓你“噎住”,需要轉頭才能順過一口氣。其他季節雖然不至如此,山脊上的風也能迅速衝過整條呼吸道,讓你意識到高山頂上還有更廣闊的空間。

現代城市的高樓之間也有類似的風口,但風裡帶著城市的灰塵和氣味,很難有純粹的“淡漠純淨”感。

八公山的豆腐不再天下聞名了,豆腐文化中頭一個問題就是豆腐的發源地,中國是確信無疑的豆腐之鄉,它的老家就在安徽淮南一帶。

淮南煤城的風雅與金邊|嶽玉婷返鄉畫像

家鄉八公山的豆腐

據五代謝綽《宋拾遺錄》載:“豆腐之術,三代前後未聞。此物至漢淮南王劉安傳其術於世。”南宋大理學家朱熹也曾在《素食詩》中寫道:“種豆豆苗稀,力竭心已腐;早知淮南術,安坐獲泉布。”詩末自注:“世傳豆腐本為淮南王術。”

淮南王劉安,是西漢高祖劉邦之孫,公元前164年封為淮南王,都邑設於壽春(即今安徽壽縣城關),名揚古今的八公山正在壽春城邊。劉安雅好道學,欲求長生不老之術,不惜重金廣招方術之士,其中較為出名的有蘇非、李尚、田由、雷波、伍波、晉昌、毛被、左昊八人,號稱“八公”。劉安與八公相伴,登北山而造爐,煉仙丹以求壽。他們取山中“珍珠”、“大泉”、“馬跑”三泉清冽之水磨製豆汁,又以豆汁培育丹苗,不料煉丹不成,豆汁與鹽滷化合成一片芳香誘人、白白嫩嫩的東西。當地膽大農夫取而食之,竟然美味可口,於是取名“豆腐”。

北山從此更名“八公山”,劉安也於無意中成為豆腐的老祖宗。自劉安發明豆腐之後,八公山方圓數十里的廣大村鎮,成了名副其實的“豆腐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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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豆腐的製作工藝

2000多年過去了,八公山地區雖然已成為名重全國的淮南煤城的一部分,但豆腐製作技藝仍在這裡世代相傳。於是,地下一片烏黑,地上一片潔白;一面是堅硬剛強的烏金,一面是美如凝脂的豆腐;一則以陰,一則以陽,一則以剛,一則以柔,又構成新的淮南文化的物質底蘊。

爺爺說,他們做工的時候,每天晨起,八公山下薄薄朝霧間,但見家家戶戶悄然啟門,一個個挑著豆腐擔子的身影沿著彎彎的山路,走向礦區的大街小巷;一輛輛轟然作響的摩托車,滿載各色豆製品,集於繁華鬧市的各菜場,換來萬千顧客的歡欣笑容,掙得豆腐人家的幸福生活。

而短短數年間,數百家經營豆腐的個體專業戶交相輝映,集體所有的八公山豆製品廠已經開始機械化、現代化生產,推出各種精美的小包裝系列產品,滿足日益增加的市場需求。再也看不見手藝人拿著磨得鋥亮的鋁刀片,還會多給你劃拉一塊方方正正的豆腐塊了。

味道和記憶都是會遺忘的,人們選擇遺忘了這種味道,的確,中國人的餐桌上從來不曾缺少美食。而豆腐這種平淡味道已經逐漸跟不上如今各種食物給予味蕾的刺激,酸甜、麻辣、醬香、腥鮮......而自己家的餐桌上漸漸見不到這道平常的菜了,人人都吃得起豆腐,但是已經失去了起早去菜市,興沖沖地買一塊手藝人的豆腐的興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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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鄉的豆腐宴

我常常在想當我們很多年後,或者像我爺爺奶奶這樣年紀的時候,會不會偶爾有一天在餐桌上與它相遇;或者當我們牙齒掉光的時候,和老伴相扶著商量今天買豆腐吃。我不喜歡吃平淡的豆腐,但是我喜歡家鄉的豆腐時光,那些凝聚了許多人心意的味道。

色彩

黑色是煤礦工人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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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煤礦工人的現狀

因為家庭原因,我的父母並不在礦上上班。而我身邊許許多多的同學,他們的父親靠採礦為生,他們能幹而熱情,永遠笑著讓我留下吃晚飯,指甲縫裡是必須用牙籤才能清理的灰塵。和我的父親不同,他們好像絲毫不吝嗇對自己孩子的愛和誇獎,粗糙的大手撫摸完孩子的腦袋,就急匆匆地蹬上自行車擺擺手下井去了。

小時候的井礦工作很危險但收入尚可。這幾年隨著能源的不斷開發和利用,家鄉的地下恐怕已經空心了,而作為老國有煤炭企業,與當前的經濟形勢、企業發展現狀已極其不適應,改革的結果最終演變成了大規模的裁員與降薪。

黑色的煤炭原本是家鄉的天然寶藏,曾經給千千萬萬的家鄉人帶來了效益與幸福生活,可現在黑色也籠罩在這座不起眼的小城上。就像誰也說不清煤炭究竟是幫了山西還是毀了山西。

中國煤炭業的大洗牌,無疑是淘汰過剩產能的陣痛與新生。即便政府出手,低迷趨勢也難以逆轉。這意味著民營煤炭企業在目前價格水平下,動力煤很難在銷售收上獲利,虧損面在擴大,停工率在上升。

目前內蒙古民營煤炭企業開工率不到50%,山西民營煤炭企業開工率不到60%。現在在秦皇島港口有一些劣質動力煤,價格已經賣到250元/噸,扣除運費,每噸煤出礦價只有幾十塊錢,再去掉稅,基本就沒有了。但即便是這樣的低價,也還不是煤炭價格的底線。

今年的煤炭價格還會繼續下跌。在國外市場的情況也不容樂觀,澳大利亞、印尼、南非今年全年我國煤炭淨進口將在1.2億噸左右,明年這些國家仍不會放鬆對我國煤炭市場的搶佔,煤炭進口規模仍將維持高位。

憂愁,殘酷,無奈,掙扎。

我心疼那些步入中年本該穩定生活的大人現在卻要為了生計奔波遠走,他們不再強壯,動作也已經遲緩了很多,但還是會讓我留下吃飯。辛辣又嗆人的白酒混著昏黃的燈光,叔叔的臉上多了幾絲疲憊,垂下頭靠在椅背上,我走時聽見了輕微的呼嚕聲。

每座城都有自己的色彩,而賦予它色彩的正是生活在這裡的人。不試圖把往日的暗夜鍍上一層金邊裝裱成一副懷舊的照片,這不公平。如果這座城給你帶來了苦難,你的離開是你的自由,也是時光變換中遺留的倖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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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區夜景

他們回來時,路過村莊、炊煙、田埂和童年,房樑上的燕子窩,矮的門框,低的屋簷。我想起王小波說過的,“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後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後變得像捱了錘的牛一樣。可是我過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麼也錘不了我。”

慶幸的是他們遇到了自己的黃金時代,不管是對於一個人來說還是一座城來說。每個時間段都是有光芒的,不能否定。生活的好與不好我們無法評定,嘴上說著毫不在意,心裡卻怎麼都不願相信了,還能怎麼辦呢,太多的無能為力了啊。

時光裡的小菜園

奶奶的小菜園不見了,她跟爺爺的身體時常不好,再也沒法料理它了。

記憶中的奶奶最是偏心,她是個大忙人,她有一個四季常豐收的小菜園,把時光都給了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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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家的小菜園

奶奶的小菜園其實就是在馬路邊上的空地上開墾出來的荒地,全是石子的馬路被奶奶一車車土給覆蓋,魔術似得成了全家的寶藏。沒見過的人肯定覺得“魔術”和“寶藏”這兩個詞是誇張,可我從不願再降低對小菜園的評價了。

第一次覺得小菜園神奇是在初春,初春還是溼寒的,陽光被閒散的人們消耗殆盡。

只有奶奶珍惜每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用來打理她的小菜園,大魚大肉慣了的新年,蔬菜顯得格外稀奇。可奶奶的菜園裡卻應有盡有,半拱形的竹藤架子蓋上薄薄的塑料膜便成了一個小小的溫室,溫室裡種的是我們家鄉的竹蒿菜,我們這裡稱之為“蒿子”,是新年菜品中必不可少的一道菜。本是長在江邊湖邊的野菜,如今已經可以和家裡的菜地和睦相處了,蒿子旁邊是爸爸最愛的香菜啊。

要知道香菜可不香,我和一眾小輩們討厭極了香菜,可它卻是火鍋的寵兒。地瓜總是被我們“浪費”。這本是爺爺奶奶早餐煮粥的主角卻總被我們用來烤了吃,烤不熟的只挑了些小的放進奶奶家地鍋下面紅紅的火焰中。激動又興奮地等著火滅了,等著奶奶說一句烤好了便迫不及待地用火鉗夾著烤的黑漆漆的地瓜出來,往地上一扔厚厚的黑殼碎了一地,露出裡面金黃色的地瓜肉,似是成功了。可細細品完看著自己黑黑的手和垃圾桶裡面一大半的烤焦的殼,著實對得起一句“浪費”,但仍死性不改,每年繼續著同樣的事情。

後來年過完了,日子一天天過去,奶奶的小菜園也在不停的變化。有過韭菜、辣椒、西紅柿、茄子;有過冬瓜、南瓜、葫蘆、毛豆、空心菜;有過菜瓜、聖女果、西瓜、玉米;還有我一時興起種下的小花,都被奶奶細心地呵護著。奶奶總是捨不得吃的瓜果蔬菜,成熟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分別送到兒女家,留下的老了的、壞了的就上了爺爺奶奶的餐桌。

小時候,在我眼中奶奶是很高的,每次給我扎辮子我都要搬來小小的凳子坐下,奶奶站在我身後給我梳頭髮。後來每次回去幾乎伸伸手就可以摟住她了,心裡暗苦。家鄉的很多東西都改變了,爺爺奶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老去,有親人在的地方才可以叫做家鄉,我懷念菜園,懷念時光。

他們彷彿都在告訴我:“你去遠方,我幫你守著家鄉”。

幾年前有同學送給我一本梁實秋的《雅舍憶舊》,我寫不出像他那樣風雅的文章,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可“疲馬戀舊秣,羈禽思故棲”,人與疲馬羈禽無異,高飛遠走,疲於津樑,不免懷念舊家園。有些東西不復存在的好處便是當你某時某刻回憶湧上心頭時,那便是了,最好的東西。

(返鄉導師汪成法,安徽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淮南煤城的風雅與金邊|嶽玉婷返鄉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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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嶽玉婷,來自16級文典學院人文科學實驗班。

《返鄉畫像》給了我一個契機短暫離開嚴肅論文去書寫緩慢的故鄉時光,經年如水的故事。我只是路過。從本質意義上,我們都是既失去家鄉而又無法抵達遠方的人,月還是故鄉明。

我與《返鄉畫像》

張新穎、梁鴻、白巖松、梁永安、孫良好、薛晉文、張欣、汪成法、趙普光、譚旭東、趙建國、嚴英秀、劉海明、陳曉蘭、曾英、唐雲、徐兆壽、胡智鋒、辜也平、楊位儉、劉廣遠、呂玉銘、龐秀慧、晉超、張德明、金進、黎筠、武少輝、陳離、葉淑媛等與李輝共同成為《返鄉畫像》首批“返鄉導師”!正在帶領首批近30所院校學生,共同推動青年知識分子鄉土報告……

文|嶽玉婷 出品|頭號地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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