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裡好多景兒呢(民間故事)

劉老漢抬頭看了下天,滿河床的星星像老伴信了沒幾天的耶穌教神秘地掛在天上,他忽然有些心虛,嘴唇一陣乾燥,就想著伸手往口袋裡掏煙紙,煙紙是孫子的舊作業本裁成的,一想到孫子,劉老漢的心虛更重了。他不能違了老伴的遺願,可這樣蹲在兒子家的後牆根裡又算是怎麼一檔子事?

牆根裡的夏蟲一點也沒體諒劉老漢的心情,它們的叫聲從裹著劉老漢的黑咕隆咚裡跑出來,跑進房子透過矮牆漫溢出的光亮,一忽一閃,再一忽一閃,就變成了成團的嗡嗡響的蠓蟲子。劉老漢將手裡的煙紙又放回口袋,他的腿腳蹲麻了,想借著牆站起來,那群蠓蟲子像嗅到了啥,眨眼工夫罩過來。劉老漢兩手胡亂搖擺,一個趔趄,又栽進黑咕隆咚的蟲鳴。

蠓蟲子的圍攻還響在頭頂,一條不知從哪兒躥出來的流浪狗也過來湊起了熱鬧。它站在光亮裡,豎著耳朵,翹起尾巴,幾聲汪汪之後,劉老漢的老臉就在黑裡發起了燙。劉老漢羞愧至極,還沒站穩就慌不擇路跑起來。流浪狗來了興致,仗勢欺人似的追上來。劉老漢跑出去老遠,才彷彿突然意識到,正被條畜生追著。他猛一蹲腰,流浪狗一聲驚叫,耷拉著耳朵跑開了。

劉老漢來到兒子家的正門旁。靠路的院牆邊上有棵楊樹。楊樹下簇擁著些或大或小散碎的石頭,劉老漢坐在了塊大石頭上。這些石頭和鑲在院牆上的石碑一樣都是泰山石。給兒子財旺翻蓋房子的時候,風水先生說,這房子衝著路,地氣也差,住裡面久了,容易惹來禍端。在西院牆的拐角處立塊“泰山石敢當”,就是風水先生給想的補救措施。劉老漢坐在涼沁沁的廢棄的泰山石上,兩手支著膝蓋喘了會兒粗氣,他右手摸摸索索掏出煙紙,左手從左口袋的塑料包裡捻出一撮菸絲,他吐了口唾沫,用舌頭抿著煙紙捲了一袋。他劃燃火柴,吧嗒吧嗒吸兩口,接著,他的嘴角旁就亮起了顆忽明忽滅的星星。

劉老漢的老伴幾年前走了。走了也就走了,可偏要臨走前囑咐他一件事。“你看著吧,她早晚要出事,你可要幫著兒子把她看好。”老伴的手緊緊抓著他,渾濁的眼裡滿是垂死之人不該有的冷峻和堅毅。老伴的話讓劉老漢聽著不快,但他還是重重點著頭,一副深信不疑的樣子。從兒媳婦桂枝一進門,老伴和桂枝的隔閡就深深埋下了。老伴一門心思認為她兒媳婦是個狐狸精,早晚會出事。然而直到老伴去世,十幾年過去了,兒媳婦桂枝並沒像婆婆預言得那樣紅杏出牆。劉老漢當時的不快就在這裡,明明是老伴理虧,可她到死也不肯承認自己錯了。老伴就是這樣一個人,心狠,不認輸,骨頭硬。不過,現在看來,老伴的判斷和抉擇又一次對了,她兒媳婦果然要紅杏出牆啦,只是,她並沒能等到這一天,雖然,等到這一天並不是什麼好事。老伴又對了,劉老漢也不覺得什麼,相反,甚至還有點不快。一個女人家家的,心太狠,一針見血似的,這樣的狠總讓人不知怎麼對付。本該心疼的,卻心疼不起來,正因為心疼不起來,自己的心就先疼起來了。比如那件事,也就只有老伴這樣性格的人才做得出來。她為了他,背叛了他。當然,說背叛,委屈了老伴。他老輩成分不好,文革那會兒,經常挨批鬥。為了他能好過點,能順利地熬過那些年月,她陪著那會兒的革委會主任睡了。革委會主任的兒子——吳大屯此刻正待在他兒媳婦家,一男一女,有說有笑呢。劉老漢一邊在腦子裡滾著往事,一邊眯著眼瞄了瞄兒子家的大門,他的喘息重了些,心裡泛起一陣說不上來的噁心。

要說老伴對桂枝的懷疑也不算沒根據。他這個兒媳婦長得漂亮不說,忒精怪。那個時候,財旺領著水水潤潤的桂枝來見他們,連他都瞧出了這個眼睛會笑的妮兒精明裡有股冷寒寒的妖氣,更何況老伴。老伴也徵求了他的意見的,當然,主要還是老伴拿了主意,不同意。不同意這門兩個年輕人眼裡兩情相悅的婚事。老伴是這麼對兒子財旺說的:“少不了你的媳婦。你著啥急。以後少跟那個妮兒來往。結婚是大事。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這是為你好。俺打聽了,咱們兩家門不當戶不對。咱家是本分老實的莊稼戶。你再去問問她們家,她們家是幹啥的?她爹以前是個賊,不信你去打聽打聽。一個賊讓他教育他能把他的孩兒教育出個什麼子醜寅卯來。那個妮兒甜言蜜語賊裡賊氣,一看就不是個正經人家出身,你給俺趁早斷了這個念想。俺跟你爹不同意。”財旺還頂撞了句:“俺管她爹幹啥的,俺又不娶她爹。”他記得老伴愣了下,回過神兒,看都沒看財旺一眼,厲聲道:“那行。兒大不由娘。既然你這麼說了,俺們做父母的也不能攔著。不過有個選擇你得做,要這個媳婦就不要爹孃,要爹孃就不要這個媳婦。”這就是老伴說的話。這就是老伴好也不好的地方。要是他,心裡不同意,他也肯定不會把話說到這個地步。財旺聽了老伴的話,不出聲了,出去時,表情上的唯唯諾諾勉強掩蓋著心裡的憤憤不平。接下來,桂枝就來了。用老伴的話說,桂枝先用了招苦肉計。她沒穿啥新衣服,用件黑棉襖將自己打扮得土裡土氣。她流著淚,臉上哀哀悽悽的,求他們成全年輕人的兩情相悅。劉老漢記得他的心已軟了,他剛想安慰桂枝幾句,老伴生硬的一聲咳嗽就把他嗓子口的話硬生生壓了回去。老伴不為所動。他聽到老伴嘴裡的大道理噴泉似的冒出來,他越聽越耳順,越覺得對,後來,他就又把傾斜的身體擺正了。桂枝的這一計無功而返。不幾天,桂枝又來了。這次,桂枝用的計,用老伴的話說,叫先斬後奏。老伴就敗在這一計上。桂枝上來還是一番相勸,但不長時間便話鋒一轉,軟中帶了刺,綿裡藏了針。“既然俺跟財旺命裡沒做夫妻的緣分,那再強求也是無用。只是,俺已經懷了孩子。財旺不要俺了,俺倒無所謂。但兩位老人千萬要把緊了風聲,別傳出去,那樣的話,對財旺影響也不好。”老伴端量著桂枝話裡的意思,這要挾果真不輕。“恐怕不是吧,財旺可沒這個膽。”桂枝見這招很是靈便,表情裡就有了從容不迫。她講起了跟財旺上床的經過,具體的時間地點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細緻入微,又惟妙惟肖。劉老漢不好意思了,看一眼老伴,老伴啥也沒說,轉身出門,端起院子裡拌好的一盆豬食,一股腦潑進了豬圈裡。事後,老伴總結說,她敗在了一點上,她敗給了恬不知恥。她還總結了一點。這一點,她十幾年深信不疑。她兒媳婦遲早會出事的,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劉老漢接連抽了幾根紙菸。煙霧嫋娜著順著他的心事往上爬。偶爾,頭頂上鬼魅似的樹葉子嘩啦啦一陣響。劉老漢掐滅了菸頭,起身來到兒子家的大門前。他皺著眉,耳朵貼著門縫,收聽門裡的內容。差不多跟屋後時聽到的一樣。聲音含混、嘈雜,像來自遙遠天際的光,絲絲縷縷,嗡嗡嚶嚶。電視機的聲音。兒媳婦和吳大屯的說笑。縫紉機的吭哧。聲音糾結、跳躍,偶爾難得的分辨淬在劉老漢心頭,一閃,就閃出了仇恨。

劉老漢又退回了泰山石那兒。差不多一個小時後,大門哐啷響了,一個黑影走出來。劉老漢忙靠了靠身,護在石頭旁的楊樹後。待人走了,門又哐啷一聲閉了,劉老漢才起身,緩了步子,輕了聲音,去推推門,發覺門從裡面上鎖了,便定下心來,深吸一口氣,回家睡覺。

白日裡見了吳大屯,劉老漢也曾旁敲側擊地提醒過。說:財旺在外打工,一年半載回不了一趟家。他媳婦自個獨守了家院,還忙著當裁縫做衣裳,也挺不容易。如果沒啥事兒,晚上別老往你嫂子那跑,黑燈瞎火,孤男寡女的,讓鄰居鄉親們看見說閒話,犯不著。

吳大屯回答得倒輕巧。說:大叔,您多心了。俺剛又相了個對象。猶猶豫豫還沒定下來。這不,嫂子她見多識廣,村裡的紅白事也過問著,識個人辨個人都準準亮亮的。俺是尋思著讓嫂子給參謀參謀。俺也老大不小了,也不能再挑挑揀揀了。覺得這次相的這個對象過日子是把好手,人也靈巧,俺是打心眼裡願意了。俺這不鼓搗嫂子多操操心,去給俺說合說合嘛。嫂子人爽快,答應為這事多費心。俺看這事十有八九得成呢。您老就瞧好吧。等著喝大屯的喜酒吧。

劉老漢看著從他眼前晃過去的吳大屯的尖腦袋,越尋思越不對味。你相的那個對象就是俺兒媳婦吧?還十有八九得成,啥意思?難不成桂枝要舍了家和孩娃跟你這個屌蛋精光的小癟三私奔,想得倒美!

劉老漢的監視行動一如既往。因了吳大屯的話,一如既往裡又多了些變本加厲。雖然有時候心虛還是不可避免,但為了老伴,為了兒子,為了孫子,為了整個家,他決定豁出去了。他知道,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心裡還是咽不下那口氣,吳大屯算個啥東西!小癟三!革委會主任又算個啥東西!老癟三!

劉老漢橫了心,吳大屯倒識趣了。一連幾天,兒媳婦家的吭哧裡傳出的都是沉沉的疲倦和重重的哈欠。沒了說鬧歡笑,桂枝早早收了工,不到十點,斷斷續續的水聲細微嘩嘩地響起,接著,院落裡就闃靜一片了。劉老漢正猶豫著防衛工作是否該告一段落時,吳大屯又猴急猴急出現了。那時,天已黑得星星滿天,夏夜裡的涼青青紫紫濡了一世界。劉老漢正坐在石頭上抽紙菸。他剛從兒媳婦家屋後回來。屋內有砰砰啪啪的吵嚷聲,細聽了,倒聽得清楚,是電視機裡灰白慘淡的音。劉老漢就回到大石頭那,吸著煙,耳聽近處清亮亮蟲鳴的交響、遠處光粼粼波動的蛙聲,嗅了黑色裡潮膩膩的沁人心脾的寒,看了時間在眼前川流不息的動,等著兒媳婦家的黑像流星一樣從幽冥慘淡的燈光裡劃落出來。等著桂枝收拾完一天的忙碌,入進渺遠的夢裡去。兒媳婦家的鐵門已經閉了,只是房門裡的光還耐了性子,飄出來,盪開去,尋覓著啥,等待著啥,表明了跟他作對似的,蹴在那兒。劉老漢就等著。透過房門的光也等著。他們臉對了臉,兩尊泥菩薩似的默著不語。後來劉老漢先煩了。他剛想起身上前藉著門縫往門裡瞅瞅,陡然,一團黑影如片濃雲凝在了兒媳婦家門口。劉老漢忙掐了煙,旋了身,用樹掩護著,眼裡明明亮亮了。黑影看了看左右,聽了聽聲,又伸長脖子往門縫裡瞄了瞄,就輕輕敲了門。清脆的敲門聲如悅耳的旋律,暗號般,先是一下,然後停頓會兒,接著,是兩下,稍急促了,再停頓會兒,又噹噹噹連敲三下。敲門聲細微短促,劉老漢正懷疑喘息無力的敲門聲能否順利鑽進兒媳婦的耳朵,大門先於他的判斷打開,黑影迅速拐進去。劉老漢的喉管忽然間被一股粘稠的熱流充斥,他使勁嚥了口唾沫,牙就咔嘣咔嘣打了顫。他走向前去,踢散了那些從鐵門內冒將出來的似乎專為了迎接黑影而窩在那的燈光。他將目光定在鐵門上。他看到黏在鐵門上的春聯凌亂不堪。他將臉貼近春聯。紅紙經了春夏歲月的磨難,只還剩了褪去喜慶的灰白。他勉勉強強認清了缺橫少豎的字。“忠厚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餘”。他的視線鎖在“積善”二字上,那墨跡早已稀鬆,“善”字中間的兩橫已經不見。他又把他的目光移到“忠厚”二字上,“忠”字下面的“心”揭走了,成了個窟窿。劉老漢的內心突然漫漶出一陣酸楚。他閉上眼,聽了會縫紉機的吱嘎聲,長長舒了口氣。

劉老漢重又坐到石頭上。漫長的等待不得不又一次開始。天空璀璨,星河一覽無遺。等待如星辰的照耀洪古蠻荒。蟲螢兀自叫嚷。時間也兀自埋頭趕路。起了風,夏夜的潮溼被風捲成了乾裂裂的清爽。東南方向終於遲遲緩緩駛出條月船。船兒浮在群星閃爍的波光裡如一片不幸落入水的秋葉,收了夏榮秋枯的感慨,小心翼翼隨波逐流著。

劉老漢吐著菸圈,菸圈填補著空洞的等待。等待慢慢鼓脹,終於被一個菸圈石破天驚般撐裂了。兒媳婦家的鐵門哐啷了聲。劉老漢忙躲起來。但半晌,房內並沒有滾出一個身影。劉老漢以為自己聽錯了,將信將疑走到門前。他推了推門,門居然反鎖了。

門反鎖了。

門內的燈光也熄了。

可裡面還有個男人呢!

劉老漢冷冷看了會兒鐵門上的春聯,他還一字一頓讀了遍,“忠厚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餘”,讀完,他便吱啦吱啦撕扯起來。待一片一片的喜慶祥和碎成滿地的紙末,鐵門又砰砰響了,不過,這次是劉老漢連砸帶踢的拳腳聲。

答:這事俺倒是聽說了。那時村裡要找俺,雖然腿不方便,俺也不會有二話。你也是為公事,俺也該去跑一趟的。但村裡沒發話,俺也不知道你摔成麼樣兒,冒冒失失去了,怕幫不了忙,還丟人。

說:以後就知道了,瘸個踝,骨個折,都來找你。但不是說,現在你這裡忙,不看這些七七八八的病了?

答:哪的話。只要病人來了,別管誰,別管啥病,只要俺能治,就得治。這是個積德行善的事。咱不能毀了自個的牌子。這不,昨個晚,咱家小亮的腳不知怎的崴了,俺還幫他治呢。俺就說了,他學的那套拿刀動叉的醫術,比不上咱老派的中醫。他還不信。

……

劉老漢本想從吳柺子那打聽打聽昨個晚上從家戶道跳下來的吳大屯有沒有讓吳柺子去給他瞧瞧。可吳小亮腳崴了。這就蹊蹺了。還巧,昨個,他還見了吳小亮。“俺說怎麼一個大活人沒聲沒響就沒了。可著,人家壓根兒就沒跑,站在你眼前,你愣是沒瞧出來啊。”劉老漢拎著草藥走出吳柺子家。他走著走著,背就被憤怒壓彎了。“昨個的黑影不是吳大屯,是吳小亮。”劉老漢重複著這句判斷,冷不丁一抬頭,發現自己站在了兒子家的大門旁。他的背直起來,努力挺直腰板時,眼角的餘光就掃到了那個令人悲哀的事實。——楊樹下的那些石頭上潑滿了豬糞。劉老漢的憤怒一瞬間升到了頂點,他使勁握了握拳頭,好像生怕憤怒會有那麼一絲一毫地消減。他來了股莫名的勇氣,徑直邁進兒子家的大門。

“爹來了啊,快坐。”

劉老漢坐在兒子家的沙發上。他本想把草藥放在身旁的茶几上,但上面杯盤狼藉茶漬橫流,他又把手縮回來。

“茶壺裡有茶,您要喝自己倒,俺這邊騰不開手。”

從劉老漢坐著的位置,他只能看到兒媳婦桂枝的側身。她坐在縫紉機前,低著頭,手腳並用跑著件夏衫的花邊。縫紉機旁的窗戶上,窗簾是拉上的,陽光和蟬鳴遠遠地躲在外面,有一些靜。桂枝上身穿了件淺色短袖,下身是件白色七分褲。劉老漢盯著兒媳婦不停擺動的兩條細腿,心裡陣陣尷尬恓惶。他後悔進來了。進來要做啥呢?他還有些憤怒的,確切地說,是很憤怒。可他的憤怒在兒媳婦臉上猜不透的笑意麵前,軟綿綿的,鼓脹不起來。他已如坐針氈,幸好,兒媳婦又說話了。

“您手裡拎的是中藥吧,怎麼啦,身體不舒服啊?這些天忙,也沒顧得上去看您。”

兒媳婦並沒轉頭。但她的話音卻如無數雙滿含關切的眼神漫灑而來。劉老漢趕忙低下了頭。

“……呃,也沒啥大礙,就是晚上老睡不著覺。”

兒媳婦停下了手裡的活計。轉過頭來。劉老漢的頭瞬間就要栽進膝蓋了。

“沒事,沒事,花那冤枉錢幹啥!”劉老漢像突然受了刺激,條件反射般,猛地站起來,生硬地說道,“那啥,你忙吧,俺走了。”

“才剛來,再坐會兒啊,俺一會兒包餃子,一塊兒吃啊。”

“不啦,晌午換的燒餅卷還沒吃完呢,再吃不掉就餿啦。”

劉老漢一面說著,一面往門外走。桂枝跟出來。“一會兒餃子出鍋了,俺給您端兩碗過去。”“不用啦。”劉老漢丟著燙手的洋芋似的丟下言不由衷的話。“打工的上學的都好,不用掛牽著,啥事都別去操心,晚上睡覺就安穩了。”劉老漢走得快,草藥包一下下碰著膝蓋,但後面的話還是追上來,烙在他的心上,胳肢著他的憤怒。太陽已挪到西屋頂了,但院子裡卻燥熱得很,他的心癢癢的,他的憤怒也癢癢的,他憋不住了,抬頭迎著太陽,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晚上臨睡前,劉老漢煎了碗草藥灌進肚腸,可接下來的一整夜,他的睡眠裡卻更沒了安生。他躺床上,開著的電視機似的,任著不知哪來的一隻握著遙控器的手,胡亂地換著頻道。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後來隱隱約約睡了,可夢裡也在翻來覆去,再後來,夢跟現實就好像交接在了一塊兒。握著遙控器的那隻手又彷彿變成了他的。

他夢見自己快步走在兒子家的院子裡,陽光斜斜地照著他,但他的影子卻不知為啥麼短短的,如一截粗繩子絆在腳前。他感到身後一雙散發著毒氣的眼睛正惡狠狠戳在他的脊背上。他背上的汗流成了一灣小溪。他看見他猛然轉過頭來,忍無可忍似的,大聲喝道:“你往泰山石上潑豬糞,會遭報應的。”但他的兒媳婦一點也不驚慌,反幽幽地回道:“自己老婆的事都管不好,還管兒子老婆的事。你以為她跟吳大屯的爹好,是為了你?綠帽子戴了一輩子,還矇在鼓裡。”他聽著兒媳婦鑽心的話,渾身顫抖不已,他該過去扇他兒媳婦兩巴掌的,可他卻看見自己不爭氣地流起了淚。

他夢到他去了老伴的墳。他都從村街拐向去墳場的小路了,但後來終究沒去成。桂枝的話跟屁蟲似的纏著他。“綠帽子戴了一輩子,還矇在鼓裡。”“綠帽子戴了一輩子,還矇在鼓裡。”他踢踏著小路上的野草往前走,步子越急,這話就越密。後來,他走不下去了,坐在路邊抽起了煙。他抽了一根又一根,從一個鐘頭抽到另一個鐘頭,又從另一個鐘頭抽到下一個鐘頭。

他還看見自己上了輛南下的火車。他都想好了,見了財旺,別的啥都不說,就拋給他兩個字,回家。火車上人真多。人頭攢動。他茫然四顧,恍然不知身在何處。火車上空調開得大,他鼻孔裡流出了清鼻涕。他偷偷看了眼周圍,彎下頭擤,又趁人不注意,將鼻涕抹在了他靠著的座位的底座上。有餐車過來,他站起來讓路。有兜售水果的推車過來,他站起來讓路。有打水的過來,他站起來讓路。有上廁所的過來,他又站起來讓路。後半夜,他困極了,矇矇矓矓有人踢他,起來讓一讓,起來讓一讓,他懶得反應,那人又推了兩把,後來索性從他頭上邁過去了。越來越多的陌生人從他頭上邁過去,迷迷糊糊中,他恍惚覺得,他的這輩子就是一個被無數人從頭頂上邁過去的過程。

劉老漢的夢裡後來闖進了群鬧哄哄的麻雀。它們飛來飛去,翅膀似耙子,犁進他的頭皮。它們又停下來,懸聚在一塊兒,用老樹皮顏色的喙一下下啄著他的腦門。劉老漢揉了揉眼,搖了搖沉重的腦袋,恍然間發現,那群麻雀正撲稜在窗外。天已明瞭,空氣裡還有絲絲的黑遊蕩著。夏天矇矇亮的早晨,露珠似的涼意清爽甘冽,劉老漢披了件褂子,沒有洗漱,就摸出了紙菸。他只抽了一支。煙抽完,他去西屋拾掇了下,不一會兒,他右胳肢窩裡夾了鐵鍁,左手拎起只塞了井繩的木桶,出了家門。

將兒子家門旁楊樹下那些大大小小的泰山石清洗乾淨,用了半個多鐘頭,那時,晚起的公雞還在理直氣壯地打著鳴。

當天晚上,劉老漢又坐在泰山石上,悶頭抽起了煙。他以前坐在這裡,似乎主要是為了老伴,但再坐在這裡,就有些為自己了,當然,為自己,說到底,還是為了死去的老伴。

劉老漢走後,泰山石上又被覆了層豬糞。

於是,下一天清晨,劉老漢右胳肢窩裡夾了鐵鍁,左手裡拎了塞了井繩的木桶,出家門了。他的步子聽起來穩健有力。

這樣對峙了三天。第四天傍晚,天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劉老漢沒有猶豫,他像赴約般,屁股挨在了溼滑的石頭上。

雨夜裡,兒媳婦家大門內透出來的燈光也彷彿有些自憐自哀似的,布著恐懼和不安的愁思,沒了觀望,也沒了期盼。劉老漢正出神樣盯著一籌莫展的燈光,冷不丁地,燈光忽一下擴散了,晶瑩的光亮泛著彩色融進了黑沉沉的雨滴裡。伴著光的炸響,大門咣噹了聲。劉老漢都沒來得及躲避,兒媳婦桂枝的喘息就撞得他身體晃了晃。

“爹,財旺的電話。俺說,爹在一旁呢,你跟爹講兩句吧。”

“喂,財旺啊,嗯,是俺……吃飯了嗎?……嗯,家裡都好,不用掛牽……俺身體也好,不用掛牽……嗯,在這裡看電視呢,剛才一塊兒吃的餃子,桂枝包的……你今年啥時候回來啊——”

兒媳婦站在光裡,劉老漢站在暗裡,但他卻看不清她的表情,他的眼睫毛上忽閃著雨絲,他也漸漸聽不清電話裡兒子的聲音了,雨變大了,噼啪噼啪的,像誰的淚。

財旺前腳剛到家,雪後腳就下起來了。瑞雪兆豐年。劉老漢的孫子就叫小瑞。財旺今年回來得可夠晚的,再遲幾腳,連年根也趕不上了。他回來時,劉老漢正和孫子一塊兒貼春聯。親人團聚,一陣溫情後,財旺便從包裡掏出一堆鑲著金絲的福字和一沓頭尾畫著元寶的對聯。財旺說,貼這個,廠子發的福利。廠子發的福利可夠多的,也夠莫名其妙的,不知這火車上那麼擠,財旺是咋把它們完完全全從千里之外搬回家的。小瑞翻了翻包裹,裡面有電飯煲,有水杯,有一桶油漆,還有吃西餐用的刀叉。“都是福利。”財旺說,“多著呢,編織袋裡更多。”“爸爸,城裡是不是很好玩啊?”小瑞欣喜地問。“城裡的景兒多著呢,比福利還多。長大了帶你去城裡。”小瑞歡呼雀躍,他響應爸爸的提議,擺弄起那些模具印出來的福字和對聯。桂枝過去翻了翻,下命令似的說:“這些貼到院內的屋門上吧。大門上,還是要貼爹寫的。爹寫的喜慶,有年味。”

小瑞要把大門上往年舊春聯的殘肢斷體全都掃了去。劉老漢制止了他。“帶著吧,別撕了,帶著漿糊更容易粘。”“‘忠厚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餘,怎麼又是這副對子,是不是錯了啊?”小瑞疑惑地看了看他的爺爺。但爺爺似乎並不在乎他的疑惑。“爸媽,快出來參謀下,看看兩扇門上貼得對不對稱。”小瑞忽而喊起來了。

春聯貼完,年夜飯還要等會兒,劉老漢提了那桶油漆走出兒子家大門。他來到西院牆拐角處的石碑,打開油漆桶,用拴在桶上的刷子將“泰山石敢當”五個字仔仔細細塗了遍。蒼茫雪色裡,五個閃耀著紅光的字格外醒目刺眼,它們的紅光連同此起彼伏的辭舊迎新的鞭炮聲,先於所有翹盼的人,急先鋒似的,一腳邁進了另一個年頭。如果沒記錯的話,這碑已經立了十五年零四個月了。他之所以記得那麼清楚,是因為,立碑的時候,風水先生在的,那風水先生不僅會看宅基,還會看八字。他騙了老伴。那時,老伴還在一面埋怨兒子不爭氣,睡大了人家黃花閨女的肚子,一面遲疑著要不要最終默認了這門親事。她那時常常掛在嘴邊的話是,俺不會輸給那個丫頭片子的。老伴在猶豫的節骨眼上把決定權讓給了命運這種東西。“看他們八字合不合,不合,就是命裡沒有,怨不得俺了。”

“他們八字不合。”那個後來橫死他鄉的風水先生斬釘截鐵地告訴他。

不過,劉老漢用額外的三領紅席換回了風水先生的另一種斬釘截鐵。

那是他這輩子對老伴的惟一一次欺騙。臨了到死,他都沒告訴她。已經十五年零四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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