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琪峰教你拍對話

《奪命金》無疑是近年來最接近銀河早期那些具有黑色電影特質的作品,如《一個字頭的誕生》、《兩個只能活一個》、《非常突然》以及近年的《PTU》等作品,即陰差陽錯的偶然事件串聯起起完全不相干的各色人等,每個人都有意無意改變了別人的命運,而每個似乎野心勃勃試圖主宰自己命運的人最終的結局卻都身不由己地被無常的宿命改變。

《奪命金》中改變銀行職員何韻詩、黑社會老大跟班劉青雲和警長任賢齊命運的偶然事件則是放高利貸的鐘先生因為攜帶1000萬元現金被人劫持殺死,影片圍繞著1000萬現金的去向展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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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影片後三分之二節奏激烈錯綜複雜的情節發展,快速多變的場景,前三十分鐘似乎十分無趣,它主要是不走運的銀行職員何韻詩在她狹小的格子間裡不停地打電話向潛在的客戶推銷一項不靠譜的基金投資產品,尤其是她說服老太娟姐購買這項產品時,過程冗長繁瑣,方寸之間鏡頭調度施展不開,景別變化簡單,主要是雙人中景和單人近景以及正反打構成,看上去似乎十分“電視劇”。

但事實上這一段看似簡單但卻經過精心設計,以影片(大陸版)第14分22秒處開始說明,電影怎樣通過有限的空間調度以畫面的形式傳達影片的外在的和內在的內容。

這一段的內容主要是娟姐嫌定期儲蓄利息低,於是何韻詩開始向其推銷相關的基金產品,從14分22秒開始,何韻詩在畫面的位置開始離開畫面中心(見圖1、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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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前她和娟姐關於利息偏低的對話時一直是處於畫面中央,兩人是一種基本平等的關係,這個構圖的改變意味著何韻詩處於一個服務者的被動位置,她以從屬的客服身份向娟姐推銷,而且這些產品明顯贏利微薄。而何說完“做一份風險評估報告”後,鏡頭切成一個交待兩人位置的雙人全景(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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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畫面顯然是很有寓意的,格子間裡基本上是以紅色和藍色系構成,形成對娟姐接近暗色的衣著色系的包圍,暗示著娟姐開始進入一個對她而言危險的環境,因為紅藍兩色是有毒和危險的標誌色。當然在這個畫面裡,何依然不佔據畫面中心。(圖3)

影片接近16分鐘後,娟姐對一些保守微利產品不滿意,這時候出現了一個越過軸線的兩人近景,兩個人的位置開始改變,而這個景別的三句臺詞也耐人尋味(見圖4),這7釐的利息是假設的,而更加保險的就是此前娟姐的2至3釐,這是何和娟姐的第一個越軸景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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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這時的主觀鏡頭看到遠處目光犀利的主管,這時候鏡頭推向本來處在畫面左側的何,直到何位於畫面的中心,何向娟姐說出了那個明顯風險很大的金磚四國基金產品。

從這時候何韻詩開始位於畫面中心,暗示著她開始主動出擊,把娟姐作為她的獵物了,一直到娟姐最終決定購買金磚四國基金,何始終處於畫面的中心,一遍一遍地說著那些千篇一律但是暗藏玄機的套話,她最終了上風,變成這個事件的主宰者的地位。(圖5、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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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這個鏡頭是這場戲中唯一一個俯視何的特寫鏡頭,這個鏡頭是何的特寫,是陰陽臉的布光,也和前後的布光略有不同,整體給觀眾感覺何看上去有點“心理叵測”,暗示著何終於拋開了人情和道德底線,變成一個金融“動物”了,為了自己的業績,忽悠娟姐購買那必賠無疑的基金。(圖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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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何韻詩的心理掙扎影片也通過視覺化的設置強有力的傳達給觀眾了,咖啡室裡牆上的投影,以及何韻詩臉上的陰影,暗示出何的複雜心態。(圖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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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越軸鏡頭和此前的越軸鏡頭前後呼應,在視覺上和臺詞暗示強調了,這個基金所謂肯定能夠“多賺點”的預期也是虛構的假設,記得何韻詩用英文和中文說“預期回報”這個詞嗎?娟姐顯然是不懂這個詞的真正含義的)。

在這部充滿不可思議的轉折和奇蹟、主人公最後不是發筆大財就是小財的電影裡,在娟姐身上沒有任何奇蹟出現,絕對是一個犧牲者。有些觀眾認為猜測何最後拿走五百萬可能會補償娟姐的損失,但影片沒有給出一個哪怕暗示的鏡頭或臺詞來說明這一點,為什麼?

杜琪峰希望藉助這個可伶的老太揭露銀行金融機構的冷酷無情(當然還有那個老太存700硬幣卻要收10%手續費的情節),同時也激起觀眾的巨大反感,所以他沒有給娟姐一點奇蹟,同時也從側面表達出這種機構或者說金錢對人性的抹殺,看上去鄰家小妹般善良親切的何韻詩也逐漸變得冷酷無情,毫不猶豫地帶著不義之財消失在街頭的人流中,根本沒有想到給娟姐補償什麼錢。

通過這場戲的調度,杜琪峰完成了他對金融機構的批判以及對何韻詩飾演人物心理的轉變,普通觀眾可能沒有意識到鏡頭的調度,但通過鏡頭調度,在大銀幕上通過有力的視覺化表現(當然也包括兩個演員的到位的表演和色彩的設置)不自覺地影響觀眾的心理,把這場戲的主題傳達給觀眾。

這場戲的調度和剪接,是經典的好萊塢類型電影的表達方式,像杜琪峰這樣的香港導演對這種語言是把玩嫻熟的。這種方式看上去是簡單的正反打堆砌,但卻非常講究構圖和內容情節的配合以及對觀眾心理的影響和控制,這就是為什麼《奪命金》是電影,是好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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