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紅樓夢》與四川的千絲萬縷

《紅樓夢》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說寶玉“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曹雪芹借賈雨村之口,大不以為然,對寶玉性情之由來作了大段敘說,並舉古今類似人物為例:“如前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聊聊《紅樓夢》與四川的千絲萬縷

曹雪芹所列舉的人中,有五位女性忝列位末。紅拂,見於唐末杜光庭所撰傳奇《虯髯客傳》,據傳姓張名初塵,初為隋末權臣楊素的侍妓,常持紅拂立於楊素之側,後慧眼識得初唐名將李靖,與其夜奔結髮。崔鶯,或為唐時元稹所撰傳奇《鶯鶯傳》、元時王實甫所撰雜劇《西廂記》裡之崔鶯鶯。這兩人,是野史與民間傳說中的奇女子,是文學作品裡的人物。而當壚賣酒的卓文君、製作浣花箋的薛濤、陪伴東坡至惠州的朝雲,卻是歷史上真實的奇女子,有史、有書可查。

《紅樓夢》與四川,本來八竿子打不著。但有了卓文君、薛濤、朝雲三人,《紅樓夢》與四川,至少在我這裡便有了一種無法言說的關係。因為,卓文君是四川邛崍人,薛濤常居四川成都浣花溪,朝雲陪伴的是四川眉山的蘇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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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相如琴挑文君

卓文君,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有載。

臨邛(今四川邛崍)富豪“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閒雅甚都;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也。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成都。”

司馬相如遇見卓文君,應在景帝或武帝時期。其時,儒術或尊,卻並非一統,社會風尚淳樸自然,男女大防未嚴,禮教的系統建立周納至細微生活,還有待時日。新寡之卓文君,回到孃家,遇見了司馬相如,“心悅而好之”。投靠臨邛令王吉的司馬相如,知卓文君“好音”,先“以琴心挑之”,再“使人重賜侍者通殷勤”。一個郎才、朗貌,一個女貌、女才,兩位琴之知音,一對才子佳人,上演了一出有名的“夜奔”,成就了文壇千古佳話。

回到成都,司馬相如“家居徒,四壁立。”“文君久之不樂,曰:‘長卿第俱如臨邛,從昆弟假貸猶足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當壚。相如身自著犢鼻褌,與保庸雜作,滌器於市中。”不得不佩服卓文君。她不在成都,卻偏偏要回臨邛。雖說欲“從昆弟假貸”,實則是依靠自己,“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酤酒”,當壚賣酒。不得不佩服司馬相如。他跟隨妻子,在酒舍裡“自著犢鼻褌”,甘當“保庸雜作”。一位富家千金、一位風流才子,放下身段,混跡市井,開起一爿酒店。

到臨邛開酒店,據說還開在卓王孫家的街對面,既是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謀生手段,也應該是商量好的計策。他們知道,本鄉本土,美女當壚,才子打雜,生意肯定能火。他們還知道,卓王孫肯定不願丟臉,承受不了壓力,肯定要退讓。果然,卓王孫在家人親朋的勸說下,“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文君乃與相如歸成都,買田宅,為富人。”

史書裡的卓文君,至此便隱去了身影。其後的日子,留給我們的是似是而非的傳說。

東晉時期葛洪編撰的《西京雜記》卷三說:“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宋代郭茂倩編撰的《樂府詩集·相和歌辭》裡,有《白頭吟》兩首,分別標記為卓文君、李白著。李白《白頭吟》裡有“相如作賦得黃金,丈夫好新多異心。一朝將聘茂陵女,文君因贈白頭吟。”其詩句,估計源自《西京雜記》。

或為卓文君所作的《白頭吟》,是一首名詩,全詩為:“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悽悽復悽悽,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竹竿何嫋嫋,魚尾何簁簁!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其中的“願得一心人(或作一人心),白頭(或作白首)不相離”,更是千古傳誦,成為愛的誓言。

傳說的結局是美好的,也是傳統的。被稱為“蜀中四大才女”之一的卓文君,用一首詩,挽回了司馬相如的心。而司馬相如,卻多多少少留下了“負心”的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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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濤與元稹

清康熙年間,曹寅(或為曹雪芹的先輩)奉旨刊刻《全唐詩》。《全唐詩》輯有薛濤詩78首,並附其生平:“字洪度,本長安良家女,隨父宦遊,流落蜀中,遂入樂籍。辯慧工詩,有林下風致。韋皋鎮蜀,召令侍酒賦詩,稱為女校書,入幕府。歷十一鎮,皆以詩受知。暮年退居浣花溪,著女冠服,製紙為箋,時號薛濤箋。”

五代何光遠所撰《鑑誡錄·蜀才婦》載:薛濤,“容姿既麗,才調尤佳,言謔之間立有酬對。大凡營妓比無校書之稱。韋公南康鎮成都日,欲奏之而罷,至今呼之。故進士胡曾有贈濤詩云:‘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下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濤每承連帥寵念,或相唱和,出入車輿,詩達四方。□□□□應銜命使車,每屆蜀求見濤者甚眾。而濤性亦狂逸不□,所有見遺金帛往往上納。韋公既知且怒,於是不許從官。濤乃呈《十離詩》情意感人,遂復寵召,當時見重如此。”

薛濤,與卓文君不同,不是土生土長的四川人。但她又與卓文君一樣,既貌美,又有才華,“容姿既麗,才調尤佳”。她先入樂籍,後雖脫籍卻未婚嫁,與四川歷屆官長(十一鎮)、本地或遊歷到成都的詩人甚至遠在中原的詩人,多有往來唱和。這樣的生活境況、人生際遇,自然會為後世文人提供津津樂道的素材。與薛濤相關的傳說,最為著名的是以下兩則:

幼年詠詩。明末鍾惺所編《名媛詩歸》說:“濤八九歲知音律,其父一日坐庭中,指井梧示之曰:‘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令濤續之,即應聲曰‘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父愀然久之。”好事者認為:薛父之“愀然久之”,是因薛濤詩句裡的“迎”、“送”意。後來,薛濤真就淪為官妓,迎來送往。其幼時所吟詩句,成了她命運的讖語。

與元稹的愛戀。元時辛文房所編《唐才子傳》卷六“薛濤”條載:“元和中,元微之使蜀,密意求訪,府公嚴司空知之,遣濤往侍。微之登翰林,以詩寄之曰:‘錦江滑膩峨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紛紛詞客皆停筆,個個公侯欲夢刀。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據好事者推演:元稹元和四年(809年)3月出使四川,7月即調離赴洛陽任職,薛、元相處的時間非常短暫。其後,雖或有書信、詩詞往來,元稹卻無一絲半毫迎娶薛濤之意。如果彼此真有一場愛戀,薛濤或傾注了真情,元稹卻肯定只是逢場作戲。

文學史上,薛濤與李冶、魚玄機、劉採春並稱“唐代四大女詩人”;與卓文君、花蕊夫人、黃娥並稱“蜀中四大才女”。可見,歷史上的薛濤,一直被視為四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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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雲與蘇東坡

關於朝雲最可靠的記載,均出自蘇軾筆下。

元佑九年(紹聖元年、1094年),蘇軾被貶嶺南惠州,作《朝雲詩》:“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元;阿奴絡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板舊姻緣;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雲雨仙。”詩前有序:“世謂樂天有《鬻駱馬放楊柳枝詞》,嘉其主老病,不忍去也。然夢得有詩云:‘春盡絮飛留不住,隨風好去落誰家?’樂天亦云:‘病與樂天相伴住,春隨樊子一時歸。’則是樊素竟去也。予家有數妾,四五年間相繼辭去,獨朝雲隨予南遷,因讀樂天詩,戲作此贈之。”樂天,白居易;夢得,劉禹錫;樊素,白居易家姬,與小蠻齊名,白居易詩有名句:“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

紹聖三年(1097年),朝雲在惠州病亡,蘇軾親撰《朝雲墓誌銘》:“東坡先生侍妾曰朝雲,字子霞,姓王氏,錢塘人。敏而好義,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紹聖三年七月壬辰,卒於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豐湖之上棲禪山寺之東南。生子遯,未朞而夭。蓋常從比丘尼學佛法,亦粗識大意。且死,誦《金剛經》四句偈以絕。銘曰:浮屠是瞻,伽藍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歸。”並在墓側築六如亭以示紀念,據說還親自撰聯於亭:“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又作《悼朝雲詩》。序雲:“紹聖元年十一月,戲作《朝雲詩》。三年七月五日,朝雲病亡於惠州,葬之棲禪寺松林中東南,直大聖塔。予既銘其墓,且和前詩以自解。朝雲始不識字,晚忽學書,粗有楷法。蓋嘗從泗上比丘尼義衝學佛,亦略聞大義,且死,誦《金剛經》四句偈而絕。”詩曰:“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惟有小乘袢。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歸臥竹根無遠近,夜燈勤禮塔中仙。”

八月九日,蘇軾東坡在棲禪院壁上題字:“紹聖三年八月六日夜,風雨,旦視院東南,有巨人跡五。是月九日,蘇軾與男過來觀。”又作《惠州薦朝雲疏》:“軾以罪責,遷於炎荒。有侍妾朝雲,一生辛勤,萬里隨從。遭時之疫,遘病而亡。念其忍死之言,欲託棲禪之下。故營幽室,以掩微軀。方負浼瀆精藍之愆,又虞驚觸神祇之罪。而既葬三日,風雨之餘,靈蹟五顯,道路皆見。是知佛慈之廣大,不擇眾生之細微。敢薦丹誠,躬修法會。伏願山中一草一木,皆被佛光;今夜少香少花,遍周世界。湖山安吉,墳墓永堅。”

朝雲一生,因蘇軾而生輝。蘇軾是千古奇才,文采斐然。朝雲能得蘇軾相知,既是幸事,也因之傳名。後世好事者所記他們相知相伴的傳說,很有味道:

明末毛晉所輯的《東坡筆記》記載:“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東坡不以為然。又一人曰:‘滿腹都是機械。’坡亦未以為當。至朝雲曰:‘學士一肚皮不合入時宜。’坡捧腹大笑。讚道:‘知我者,唯有朝雲也。’”朝雲墓畔六如亭的上聯,出於此典。

清代張宗橚《詞林紀事》卷五引《林下詞談》雲:“子瞻在惠州,與朝雲閒坐。時青女初至,落木蕭蕭,悽然有悲秋之意。命朝雲把大白,唱‘花褪殘紅’,朝雲歌喉將囀,淚滿衣襟。子瞻詰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者,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正悲秋,而汝又傷春矣。’”

朝雲,據說是浙江錢塘人,與四川天遠相隔,一生都未到過四川。但因為蘇軾,因為與這位最有名的四川人的相知相伴,與四川有了了不斷的瓜葛。

關係,是一種客觀存在,也是一種主觀意識。如果主觀裡有要將彼此關聯起來的動因,終能在現實裡找到蛛絲馬跡。

從詞語上來找《紅樓夢》與四川的關係,枉然。然而,曹雪芹親手寫在第二回裡的與四川相關的人物,卻實實在在地昭示著《紅樓夢》裡有不可不視、無法迴避的四川元素。

曹雪芹借賈雨村之口羅列的古往今來“易地則同之人”,臺灣學者蔣勳解說《紅樓夢》時,對他們進行了詳細的解讀,其意旨概括起來,大抵為:賈寶玉是與這些人相類似的人,這些人是有真性情的人,是與儒家禮教規範相悖的人,他們的人生態度曹雪芹最為讚賞。雖然,認真分析,這些人並不完全一致,有完全“出世”的,有富而有為的,有才高而風流倜儻的,有貴為一國之尊的……曹雪芹或許並不尊崇他們的所言所行,但他們身上肯定有某種品行,打動了曹雪芹,令曹雪芹印象深刻,念茲在茲。

我想象:“悼紅軒”裡,曹雪芹從許由一路羅列到敬新磨,才發現,自己寫下的全是男性。他停筆凝神,想起《鑑誡錄•蜀才婦》中說:“吳越饒營妓,燕趙多美姝,宋產歌姬,蜀出才婦。”卓文君的名字從筆底流淌而出。剛寫好卓文君,曹雪芹突一轉念:文采算什麼呢?重要的是品性,是敢於去愛自己喜歡的人,是勇於展示自己的真性情,與李靖夜奔的紅拂,與元稹愛戀的薛濤,與張生幽會的崔鶯,不是與卓文君一樣,是實現愛戀、擇定夫婿的人嗎?寫到此,四川還在曹雪芹腦裡縈迴,曹雪芹想起四川最著名的文人蘇東坡,由此想到蘇東坡讚賞有加的朝雲。

我相信:曹雪芹曾經關注過四川,至少在書寫《紅樓夢》第二回時,他想到了四川,想到了漢唐時的四川“才婦”,想到了北宋時的四川才子和陪伴這位四川才子的江南美人。

文:莫雨 轉自:孔夫子舊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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