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法源寺比李敖的小說更精彩 千年鐵血悲歌與花香詩意

真正的法源寺比李敖的小說更精彩   千年鐵血悲歌與花香詩意

狂傲才子李敖日前去世,這位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作家曾經寫過一本不尋常的歷史小說,後來還被改編成同名話劇登上了國家大劇院的舞臺。這部小說是以北京的一個地方命名的,這個地方也許不少人沒有去過,但它是一個相當神奇的存在。

它是市中心的一處秘境,一塊淨土。它屹立於千年歷史的風雲際會中,有鐵血悲歌,有亡國傷痛,有壯士慷慨,還有著濃濃的花香詩意。那麼多名留青史的人來了又去,而幾度興亡,朝代更替,只留下一縷花香長留人間。

這個地方就是北京法源寺。清明前後,法源寺丁香怒放,一年一度的“丁香詩會”也即將開幕,趁著這最美的時節,我們去尋訪法源寺,去親身感受一下這座屹立於時光中的古寺。

唐太宗李世民的傷心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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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兩廣路向西,走到教子衚衕向南拐不到500米就是法源寺前街了,在這條長不足一公里的小街正中,便是著名的法源寺。清明是遊法源寺的最佳時節,滿院的丁香花開時,還沒進寺門,已是香氣襲人了。寺內粗大的白皮松據說為唐代種植,又稱“唐松”,其後雖有枯萎,至宋代又發新枝,至今仍守衛著古剎,見證著世事的無常,佛法的興衰。

據史料記載,法源寺創建於唐貞觀十九年(645年),初名“憫忠寺”,堪稱北京最古老的寺廟。據《舊唐書》《新唐書》以及《資治通鑑》等文獻記載,貞觀十八年(644年),唐太宗遠征遼東高麗,次年九月在安市城戰役中大敗,逾十萬將士戰死。貞觀十九年(645年),唐太宗悻然還朝,回到如今法源寺坐落的地方,去時春草青青,歸來白雪皚皚,回到當初慷慨激昂發兵誓師的舊地,李世民百感交集。他“深憫忠義之士歿於戎事”,為了給亡者薦福,給生者安撫,他下詔“卜斯地建寺為之薦福。”意思是,就在這個誓師東征的場地,建一座寺廟,超度亡魂,表彰他們的忠心。

由此可見,此處是李世民的傷心地,但他這個願望生前並未實現。後經唐高宗李治、武則天多次降詔後,於武后萬歲通天元年( 696年) 建成,賜名“憫忠寺”。唐末景福年間(892—893年),幽州盧龍軍節度使李匡威重加修整,並增建“憫忠閣”,古語曰“憫忠寺閣,去天一握”,足見其巍峨聳立,氣勢不凡。後憫忠寺經歷了多次被毀、重建、更名,直到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被定為律宗寺廟,並正式更名為“法源寺”。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法源寺奉詔再次整修。竣工後,乾隆皇帝親自來到法源寺,御書“法海真源”匾額。此匾至今仍懸掛在寺內大雄寶殿上。乾隆皇帝還在寺內留下了“最古燕京寺,由來稱憫忠”的詩句。

亡國之痛與壯士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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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源寺飽經滄桑,千百年來目睹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朝代更迭,也記錄下亡國之痛與壯士風骨。

據記載,北宋欽宗趙桓被金兵俘虜北上,就曾囚居於此。宋無名氏話本《大宋宣和遺事》記載了與此相關的一段故事,說的是南宋紹興二十六年(金正隆元年,1156年) 金海陵王完顏亮把俘獲的宋欽宗趙桓等后妃宮人,從荒涼的五國城押回中都。這時宋徽宗趙佶已死,遼國已亡。完顏亮把俘獲的宋欽宗趙桓和遼天祚帝耶律延禧等人一起囚禁在大憫忠寺中,昔日遼帝迎納宋使臣的國賓館,如今成了拘押遼宋兩個廢帝的牢籠,一方淨土,兩番情景。

六月的一天,完顏亮命部將比賽馬球,同時命令遼宋兩個廢帝也參加。欽宗趙桓五十七歲,年老體弱,不善騎馬,更不會打馬球,勉強上陣,只一會兒就跌下馬來,被戰馬踐踏而死。五十四歲的耶律延禧體健善騎,企圖衝出重圍縱馬逃逸,結果被亂箭射死。話本不是史書,當然有演繹得成分,說書人為金海陵王完顏亮設計了一場死亡遊戲,把宋遼兩個王朝一舉淘汰出局,頗具深意,而憫忠寺也成為這幕歷史情景劇的大背景。

這裡不僅來過窮途末路的廢帝,也來過錚錚鐵骨的壯士。1289年南宋抗元名將謝枋得兵敗,逃至建寧(福建建頤)唐石山隱匿,後被元軍俘獲,曾押至大都憫忠寺中囚禁。謝枋得是南宋進士,擔任六部侍郎,聰明過人,文章奇絕,他帶領義軍在江東抗元,被俘不屈。囚禁在憫忠寺內,他看到寺中的曹娥碑,不由地仰天長嘆:“小女子猶爾,吾豈不汝若哉!”於是絕食五天,為國盡節。死前他留下擲地有聲的絕命詩:“萬古綱常擔上肩,脊樑鐵硬對皇天。人生芳穢有千載,世上榮枯無百年。”法源寺有幸,存下忠貞義士的風骨。

法源寺還見證了明代滅亡前最黑暗的時刻,亡國之君朱由檢誤中皇太極反間計,將禦敵於關外的將領袁崇煥凌遲處死,不明真相的京城百姓爭啖其肉,其狀極為慘烈。袁公部下佘義士冒死偷出其遺骸,在法源寺古木花影中請法師為之超度。這也正是李敖的《北京法源寺》開篇的故事。

一曲亂世中的鐵血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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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流轉,轉眼千年已過來到20世紀末,到了《北京法源寺》所寫的清末戊戌變法的時代。據李敖考證,著名變法維新人物譚嗣同,在刑前,也曾到法源寺一遊。那一段刀光劍影的往事,如今也被歷史的時光隧道鎖閉,不變的,只是黃昏中飛起飛落的群鴉,以及盪滌心靈的暮鼓晨鐘。

據史料記載,戊戌六君子被殺後,譚嗣同等確實曾停靈法源寺內,清末民初法源寺是北京最大的停靈寺院之一。譚嗣同生於法源寺東面不遠的爛漫衚衕,被捕於法源寺東面不遠的北半截衚衕,就義於法源寺東面不遠的菜市口,最後其靈柩就曾停於法源寺內。可以說,他一生的幾個重要時刻,都與法源寺有緣。

據說當年康有為與譚嗣同第一次見面就是在法源寺大殿的碑前。梁啟超站在雪地裡,站在大雄寶殿前第一塊古碑前,他對書法的造詣趕不上他的老師,但他對佛法的研究,卻有青出於藍的趨勢,所以他端詳古碑,不從書法上著眼,而從佛法上寓目。梁啟超和譚嗣同談到了《華嚴經》,用出世的態度來做入世的事情,影射了譚嗣同日後的殺身成仁。梁啟超在《譚嗣同之思想》一文中說,“晚清思想界有一彗星,曰瀏陽譚嗣同。”

《北京法源寺》並不是真實的歷史,卻寫出了歷史的悲愴與厚重,更是給法源寺平添了一抹神秘的色彩。這本書以具象的、至今屹立的法源寺為縱線,以抽象的、煙消雲散的歷朝各代的史事人物為橫剖,舉凡重要的主題:生死、鬼神、僧俗、出入、仕隱、朝野、家國、君臣、忠好、夷夏、中外、強弱、群己、人我、公私、情理、常變、去留、因果、經濟(經世濟民)等等,都在論述之列。這是一部陽剛的作品,它寫出男性的豪俠、男性的忠義、男性的決絕、男性的悲壯。讀罷令人扼腕嘆息許久。

近代以來,法源寺總是與那些濟世救民,心懷天下的仁人志士聯繫在一起,這也許是法源寺深得大乘佛法的精髓,即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令人記憶深刻的是,李敖在他的書中虛構了一個貫穿全書的小和尚,叫普淨,長大後名為李十力,他是法源寺主持收養的難民小孩。據李敖本人透露安排這一人物的初衷,“就參加兩次革命而言,他是董必武;就精通佛法而言,他是熊十力;就為共產黨獻身做烈士而言,他是李大釗。我把他定名為“李十力”,並在李大釗等二十人被絞名額中加上一名,就是因此而來。”法源寺的這個小和尚,充滿無限寓意。

法源寺是史,是詩,是文。趙樸初說,它是“式今鑑古,昭告方來”的一本書。從書裡能夠讀出過去和未來,也可以讀出他人與自己。

丁香花下的名人與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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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源寺有鐵血悲歌,也有花香詩意,這截然不同的兩面在這裡如此矛盾地統一著,也使法源寺散發著自己獨特的魅力。

法源寺也被稱為“繁花之寺”,老北京曾有“憫忠寺(法源寺)的丁香,崇效寺的牡丹,極樂寺的海棠,天寧寺的芍藥”之說。寺內的前庭後院種植成百上千株丁香,尤以大雄寶殿與憫忠臺之間所種丁香為最,品種罕見,稱作“暴馬丁香”,它在佛教中有著特殊的意義——暴馬丁香是中國西部的佛教聖樹,被稱為“西海菩提樹”。相傳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成佛,但中國西部的氣候不適於菩提樹生長,因此,西部的佛教信徒就把形似菩提的暴馬丁香作為菩提樹。

清康乾之後法源寺不僅是宣南大寺且以花事名滿京都,清康乾以後之詩人的詩集中有為數不少的關於法源寺花事的詩。“紅蕊珠攢曉露團,朱霞白雪簇雕鞍”“傑閣丁香四照中,綠蔭千丈擁琳宮”都是描述法源寺內丁香盛開的美景。林則徐有日記雲:“出城後順途拜客,併到法源寺看海棠丁香即回。”這篇日記記於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四月初七,可見那時法源寺海棠丁香之盛了。現在法源寺內的丁香樹,據傳也是明代種植。每年花開時到寺內吟詩作賦者甚多,漸漸形成了“丁香詩會”。詩會始於明代,至清代極盛,清代大儒紀曉嵐、洪亮吉、龔自珍、林則徐和名噪一時的宣南詩社,都在法源寺留下過詩句。

1924年4月26日,印度大文豪泰戈爾在徐志摩、林徽因、梁思成等陪同下,到法源寺賞丁香。當時泰戈爾、徐志摩、林徽因在寺內留下了一張合影,極為著名,當世流傳,稱為“歲寒三友”。林徽因清馨淡雅若“梅”,泰戈爾滄桑堅韌似“松”,徐志摩清癯飄逸如“竹”。據記載,當天幾百株丁香怒放,泰戈爾心情大好,夜幕時分不願離去,希望到深夜好好領略丁香花香和夜色。於是徐志摩陪泰戈爾留下。夜深時,泰戈爾放下手中的瓷杯,低低吟道:“那麼多的花朵,那樣的光芒、芳香和歌曲,可是愛又在哪裡?你躲在你那美的富裕裡縱聲大笑,而我則獨自哀哀哭泣。”

另一位藝術大師也和法源寺有極深的淵源,他就是齊白石。齊白石53歲來北漂來京,曾棲身古寺客房,在附近的琉璃廠之南紙鋪刻印賣畫,以謀生路,但作品的銷路不好,因京城人不喜歡他所學的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只能勉強維持生計。落寞中齊白石曾作《法源寺桃花》自嘲,曰“破笠青衫老逸民,法源寺裡舊逡巡。”

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齊白石結識了名冠京華的畫家、陳寅恪之兄、魯迅之同窗好友陳師曾。陳師曾時任北京高等師範學校國畫教師,對齊白石的畫大為欣賞,專程到法源寺拜會他仰慕的奇人齊白石。齊白石在自傳中記述這次謀面:“晤談之下,即成莫逆。”正是陳師曾勸其“自出新意,變通畫法”,才讓齊白石接受勸告,自創紅花墨葉的現代國畫一派。陳師曾、齊白石兩人的結識,是中國國畫的幸事;兩人的結識地——法源寺,是國畫藝術的聖地。

來過法源寺的名人中還有魯迅的身影,法源寺就在魯迅所住的紹興會館的西南方向,距離很近,魯迅在日記裡留下這樣的記載,1913年5月10日“午後以法源寺開釋迦文佛降世二千九百四十年紀念大會,因往瞻禮,比至乃塵囂甚上,不可駐足,便出歸寓。”可見當年法源寺的盛況,以及它在佛教界的影響。

法源寺還曾留下偉人的足跡,1920年1月,毛澤東的老師楊昌濟在北京病逝,當時正在北京的毛澤東與楊開智、楊開慧兄妹共同料理後事。楊昌濟的靈柩在法源寺停放,毛澤東在寺內為其守靈多日。法源寺的丁香還在毛澤東和楊開慧的愛情中發揮了作用。當年,年輕的毛澤東曾把自己親手製作的一本“集花冊”送給未婚妻楊開慧。冊中註明“丁香花——法源寺,迎春花——頤和園,柳——什剎海”。

紅塵中一片清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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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轉星移,滄海桑田,英雄美人俱往矣。如今我們徘徊在法法源寺中,只能遙想那些或悲或喜的往事。今天的法源寺為明建清修,採用中軸對稱格局,由南往北依次有山門、鐘鼓樓、天王殿、大雄寶殿、憫忠臺、淨業堂、無量殿、大悲壇、藏經閣、大遍覺堂、東西廊廡等,共六院七進,佈局嚴謹,寬闊龐大。大雄寶殿中南面有兩個石柱的柱基,開關為卷葉蓮瓣,有行家從花紋上判斷,指出這應是唐初建寺時的原物。

法源寺中最為珍貴的文物,當屬大雄寶殿之後的憫忠臺。憫忠臺為一座唸佛臺,又稱觀音殿。憫忠臺周圍護以磚欄,殿堂建於臺上,臺基高一米多,殿堂的外牆以12柱為架,表示一年十二個月,室內再以12柱支撐,表示一晝夜十二個時辰。合併寓意時光流轉,佛法永存,構思很別緻,故宮御花園中的萬春亭據說正是仿照憫忠臺而建。

憫忠臺裡保存著法源寺的歷代石刻、經幢等,以唐《無垢淨光寶塔頌》《憫忠寺藏舍利記》《承進為薦福禪師造陀羅尼經幢》與遼代的《燕京大憫忠寺菩薩地宮舍利函記》最為珍貴。其中《憫忠寺重修舍利記》中有“大燕城內,地東南隅,有憫忠寺”一句,後世正是據此才推斷出當年幽州城的規模和大致的格局。

法源寺目前是中國佛學院所在地,寺廟兩側的寮房住的是學僧,讓我們這些遊人也可以一窺遠離紅塵的佛門生活。

據瞭解,佛學院僧人的生活是很有規律的。每天早上5時30分“開靜”,用世俗人的語言就是起床,開始一天的活動。“開靜”這詞兒是跟佛家修行有關,和晚上的“止靜”有一種相對的關係。起床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做“早殿”。“早殿”裡面有唸經、禮拜,有鞭策修行、加持保佑的意思。

6時45分是“過堂”,就是早飯的意思。吃的一般就是粥和饅頭。稱為“過堂”是因為早飯也有一定的儀式,讓他們對用餐和食物有“正觀”———正確的想法。“過堂”之後,上課之前是自由時間,可以處理一些生活上的事情。

第一節課在早上的8時整,45分鐘一堂課,上午4堂課,其間有一次小憩。佛學院的本科生學習的不光是佛學,還要學文化課。中午下課後,有兩個多小時的休息和午餐時間。下午還有兩節課。下午5時還有“晚課”,“晚課”之後是“藥石”,就是晚餐。學僧們恪守著這樣規則,一茶一飯皆是修行。

每次來法源寺,看花,看樹,看僧人,總可以感受到一種深深的寧靜,甚至可以聽到庭前柏樹子開裂的聲音,便想起那句著名的詰語“佛祖西來意,庭前柏樹子。”便越發珍愛滾滾紅塵中的這片清淨之地。

千年歷史風雲漫卷而過,只有庭前花開花謝,法源寺似乎是一座屹立於時光中的古寺,而我們,都是匆匆的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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