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春刀2》:一部無關武俠的“無俠片”

《繡春刀2》:一部無關武俠的“無俠片”

《繡春刀》是這幾年裡國產古裝片的一個意外,憑藉精心的化服道設計,以及比較嚴謹的故事情節,在古裝片普遍厄運的行情下,以高口碑的輿論力挺支持,然後才有了今年這個趁熱打鐵的“前傳”《修羅戰場》。

如今很多人都把《繡春刀》系列看作武俠片的一次重振,美其名曰“回春之作”,尤其還是內地制造,感覺跑偏了,《繡春刀》系列根本就不是什麼武俠片,連“俠文化”的邊都算不上。明朝宮廷權力附屬品的錦衣衛,幾乎一直深陷宮鬥黨爭這個泥沼,電影中的人物命運和情感困境都和宣傳的“武俠熱血”八竿子打不著。武俠,其實在中國電影已經絕跡很多年了,雖然都知道有人就有所謂“江湖”的邏輯,類型片中這一世界觀依然存在,但銀幕上卻早已經“無俠”很多年了。

今年的《繡春刀2修羅戰場》,開篇以萬曆末年薩爾滸之戰的屍骸遍地寓意佛家“修羅場”,沈煉救

下陸文昭後,兩人在照進人間地獄一抹陽光下感嘆人生,這要算全片罕見的一抹暖色調(而且誇張處理,讓人感覺有夢幻色彩),然後跳到天啟末年,沈煉和陸文昭位置互換,陸文昭處於沈煉的上級,位列北鎮副司的千戶。陷入權力鬥爭中,陸文昭面對東廠依然是小角色。片中他一面獻媚魏忠賢,一面投靠信王,但沒有什麼實際作用,而這個人物的“命運”,顯然是編導刻意這般呈現,代表一種“表達”。

顯然,眾所周知,當時權勢熏天的東廠特務政治背景,沈煉雖為錦衣衛,一樣命如螻蟻,渾渾噩噩,是比陸文昭還不如的統治機器的一個小零件。作為某種“逃避”方式,附庸風雅,渾身上下都沒什麼“武俠”面貌。例如對於喝醉說錯話的同僚殷澄,雖然沈煉內心不想殺他,但為了保全自己和其他同僚,實際上算是逼其自殺。假如像他後面對裴綸說的,殷澄是他“朋友”,在純正的武俠文化中,沈煉這

種人肯定要被同道不齒,是武林人士眼中極度鄙視的沒有義氣的典型鷹犬敗類。例如想想金庸寫到最後,最違反武俠精神的《鹿鼎記》的主人公韋小寶,為人有種種不堪,但江湖人士底線的“對朋友講義氣”,韋小寶這種人也是守住了的,所以沈煉這些人,從來不是武俠世界的“江湖中人”。

《繡春刀2》:一部無關武俠的“無俠片”

《繡春刀》系列,把沈煉視為“正面”主人公,儘管全片並無特別美化,但對這樣一種人,主創的態度也頗有些曖昧。像北齋在船上受他逼問的時候,曾質問沈煉這是什麼樣的世道?但“正面”的沈煉很含糊其詞,以這個世道誰也挽救不了來敷衍搪塞。雖然沈煉躋身權力階層的底層,實在無足輕重,可他也不像陸文昭那樣試圖“換個活法”,沒動過什麼念頭,只想結交北齋這樣的“知己”,最好還是“紅顏知己”,就如片中設定的一樣。

作為劇情青睞的主人公,沈煉最後必須是有反抗的,那他究竟反抗的是什麼?是一朝頓悟(片中刻意引用佛家“天龍八部”的概念)為了“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大義凜然地對付閹黨大BOSS魏忠賢?對不起,這種老腔老調的設計一定會被主創視為俗套。他們創造的錦衣衛男一號沈煉根本不是“武俠”,他“不求聞達於諸侯”,只想“苟全性命於亂世”。而這,還是當今中國電影的功夫片、武打片最大

的“藝術創意”,主人公的眼界和動機極端狹隘和自私。說好聽叫“人性化設計”,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初衷做出一些重要抉擇,就像沈煉所處東廠統治下的黑暗世界,哪怕他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面對殺戮血腥的“修羅戰場”,一切行為的邏輯都可以解釋為想要“求生”,這還就是兩部《繡春刀》最基本的主題,與我們過去的“武俠世界”根本相差十萬八千里。

而真正的武俠精神的確很俗套。在明朝,就像《新龍門客棧》,周淮安和邱莫言那樣為了保護忠義大臣的子女仗義拔刀,與東廠鬥智鬥力;在清朝,就像《雪山飛狐》,胡斐無意中在佛山鎮上聽到一樁駭人聽聞的血案,奮不顧身對抗惡霸,要替受迫害的鐘阿四一家討一個公道,這就是最純正質樸的“俠義”。而到今天,宣揚中國武俠片“回春之作”的《繡春刀》系列,竟然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站到特務統治機器“錦衣衛”的立場感慨灰暗人生,雖然不認為《繡春刀》創作有什麼其他動機,但至少可見當今中國電影創作的心態變得很有些微妙。

《繡春刀2修羅戰場》和前一部一樣,依然沒有所謂黑白分明,冠冕堂皇的講:人性是複雜的,因此,電影就在一個暗無天日的鬼蜮世界刻畫所謂接近真實的“人性”。同樣也更加清楚,這個世界裡根本沒有什麼“俠”的蹤影。不止於《繡春刀》,整個中國電影早都沒有俠義精神。筆者曾經也分析過,美國流行的超級英雄電影的邏輯在於,多數漫畫英雄的背景可以為了迎合市場而各種改編,但這些人物形象的傳統精神沒有丟失,像美國隊長、蜘蛛俠、鋼鐵俠、蝙蝠俠完全都基於對世界公平和正義的主流價值觀之下,這就是很俗套。即使諾蘭版來了一個“黑暗騎士”風格,反思漫畫英雄的“超級”一面,這是他的創意,但蝙蝠俠人物的“俠”沒有捨棄,而“騎士”一詞還一語雙關:既有“俠”的含義,也暗

指布魯斯·韋恩出身豪富,因為騎士在西方歷史原則並不是隨便什麼人可以當的,而傳統騎士精神擁有的“俠義”就接近於今天所指的公義,比之中國古代的“俠”往往籠罩在人情社會的恩怨中很不一樣。不妨可以想想,在早期歷史背景下,中國的俠客多數是諸侯貴族或地方豪強豢養的死士;後來唐宋以後各時代背景的那些武俠小說,俠客多半都歸於種種人情關係下的師門派別恩怨糾纏,的確很少適應當今社會的普世價值根基,這也是中國武俠電影難以走向世界的根本原因。

《繡春刀2》:一部無關武俠的“無俠片”

今天我們的中國電影,為了與過去武俠片“劃清界限”,《繡春刀》系列強行添加宮廷鬥爭這條線,在主人公沈煉的人生經歷下,這些也不過就是一條輔助暗線。因為沈煉已經不可能再設定為剷除“廠公”的正義大俠!我們的中國式武俠片在《繡春刀》這裡已經走到徹底“反武俠”的地步。哪怕《繡春刀2》裡魏忠賢和未來皇帝之間鬥爭算是很重要的背景,但這種設定只是一些工具符號,其實換個年代依然可以存在,不是無可取代,這一點更加確立了《繡春刀》系列的尷尬。不妨看看這個電影在評價上極為奇特的現象,相信大批觀眾十之八九都讚許本片製作方面的嚴謹考究,很接近明朝的特色,偏偏故事的歷史質感,只是充當功能性的道具而已,對於故事架構,儼然是可有可無的。

魏忠賢、皇帝、東廠、錦衣衛不過是敷衍劇情的符號,其實拿掉某個人,換掉某個組織,絲毫不會

影響電影的骨架。也就是說,《繡春刀》是從視覺直觀上讓觀眾看起來離明朝很近,但事實上並沒有當真想要為觀眾揭示一段明朝末年的宮鬥風雲,什麼權謀之說,和明朝歷史沒多大關係。筆者以為,對《繡春刀》系列最合適的評價,就像明朝初年被譽為第一軍師劉基那篇著名的《賣柑者言》:“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在這裡,這句“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對《繡春刀》電影,並不完全是為了凸顯“貶義”,而是想說,這部電影的視覺上讓人很享受,但問題的根本就在於其視角對於江湖世界觀的“顛覆”,而且過分狹隘和自私,就像沈煉人生的無奈僅是“苟全性命於亂世”,愛情於他都是奢侈,最後吊橋前的流血犧牲讓他“開始懷疑人生”,幾乎墮入歷史虛無主義。

所以,今天宣傳或評論大肆鋪張的《繡春刀》系列拋出的明朝歷史元素,相信主創也就看重一層外

表的“華麗”而已,目的就在於讓觀眾看起來“享受”一下罷了,從未想過深入成就深度。

我們看《繡春刀2》貫穿了薩爾滸之戰,又用天啟皇帝朱由校之死,包括東林黨與魏忠賢閹黨的鬥爭,和片中主要人物的關係都不大。沈煉不代表任何一方,也沒牽扯任何一方,他在時代之下全無立場可言。看似捲入其中,實則還是相當於歷史的旁觀者——路人甲那種。《繡春刀2》表面上讓沈煉陷入更突出的歷史大事件背景,僅是為了增加一點戲劇性點綴,這一點綴對塑造人物並無多少實際的作用。例如魏忠賢,就為了讓觀眾感受一下九千歲囂張的氣焰而已,儘管金士傑在神情和臺詞韻味上把握的蠻好,但作為朱由檢的登位和魏忠賢的失敗,根本不可能是電影中那般天意巧合。

再好比飛魚服和繡春刀,本來也不是一般尋常錦衣衛的裝扮,如沈煉區區一個百戶,出於好聽和尊重(也許在外人看來更像恐懼)叫一聲“大人”,根本不夠資格。按禮制“飛魚服”至少要三品以上才

夠格。甚至片中沈煉用的也不是真正的繡春刀,目前似乎並沒有繡春刀流傳下來,所以,繡春刀究竟什麼模樣其實還是一個謎。

《繡春刀2》:一部無關武俠的“無俠片”

再比如更深層的明朝特務政治,今天許多人已經習慣了有色眼鏡。儘管這是一樁事實,但還原明史的真正難點也就在於史料立場的偏見。不光後來清朝的官方史書有偏見,就明朝自己修的實錄,私家史

書和筆記野史統統到處都有“坑”。如明成祖朱棣對建文一朝的貶低,如明世宗朱厚熜對武宗正德一朝的貶低,刪改最為突出。好比堂堂信王朱由檢會不會像片中那樣當著魏忠賢裝孫子,一朝登基屁股還沒坐熱就趾高氣昂無視魏忠賢的存在,十足小人得志的臉孔。肯定今天的觀眾會歸結這是電影創作,和歷史上的崇禎帝無關。沒錯,那麼這就是《繡春刀》系列的真正尷尬:不光和武俠片無關,看似主創費了那麼多心血,精益求精的考證,偏偏這個電影中重要的真實歷史人物的演繹方法,最終依據的還是“虛構”的想象,從未想過要還原“真實”。

但凡封建王朝都是講究禮法的,不說當時全天下知不知道皇帝朱由校無後,僅有信王一個同父異母的兄弟,擺明就是“繼承人”,相信至少京師朝廷上下的大小官員該是知道的。而魏忠賢的權力來自皇

帝,但他同樣忌憚非議,這也正是宦官一黨和朝臣對立衝突的關鍵。即便魏忠賢借東林黨一事大肆排斥異己,事實上深受明朝諍諫傳統影響的文臣還大把在。而影片設計信王迫不及待要對付魏忠賢是可取的想象,崇禎一生最大的性格缺陷就是“急功近利”,殺袁崇煥和頻繁更換宰輔都看得出,只不過這個信王的氣度太不靠譜,很奸險小人的那種。另一方面,宦官閹黨雖然針對東林黨羽,但也不一定就隨意攀咬,當真任性地想抓誰就抓誰,如片中的經典臺詞“把白的說成黑的”,這是旁人對東廠錦衣衛的形容。《繡春刀2》提過楊漣,歷史上有與他齊名的左光斗,後來抗清名臣史可法的老師,與楊漣一起因遼東督師熊廷弼受賄案而被捕遇害,他們幾個算是魏忠賢在天啟年間製造的最大冤案了。但左光斗胞弟左光先,並沒有受哥哥牽連。崇禎年間追隨洪承疇一起抗擊清兵,鎮壓李自成義軍,後來出任地方官提拔江
南名路子士陳子龍,也許左光先當時表現出和東林黨無關,但後來他欣賞重用的陳子龍等江南結社的名士幾乎全都受東林黨影響,那要說左光先與名滿天下的哥哥左光斗生性截然不同,顯然又不大可能。對於東廠錦衣衛的真面目,有些地方未必如印象中那樣。

《繡春刀》系列因視角的狹隘,對明朝歷史的表達也就和化服道一樣,僅僅是拿來包裝一下,不至於讓全片的武打那麼乏味罷了。就像宣稱《繡春刀2》動作場面華麗升級,毫不誇張,的確如此,可片中所有的打鬥基本都沒什麼“中華武術”範,完全偏向於現代的動作片。也足以看出,為了使電影好看,怎麼好使就怎麼來。這種心思,對一部武打片來說是及格的,但對於一部號稱帶有人文色彩的古裝片則是欠缺蠻多的。

這不是《繡春刀》一個電影的問題,當今創作者的觀念已經扭曲。如筆者提過《葉問》系列三部曲

,葉問的抗爭打擂全都是為自己,打日本人十個看起來滿腔熱血,但葉問僅僅是為了生存而戰(其實這也就是《繡春刀》系列的主題),後面是為了自己的詠春招牌,半點宗師俠義的氣概都沒有。

也有過其他影評人拿徐克為代表,如最近的《狄仁傑》系列也並非武俠片,但狄仁傑的形象多少還是充當古裝“俠客”,至少外表看上去是。但徐克對影片的立場也早已轉變。狄仁傑身份是一個官員(當然還不是後來武則天敬重的“國老”),他是被朝廷“收用”,充當官方正直一派的代表人物,和過去代表草莽江湖的“俠客”相差太大,狄仁傑在影片中表達的是“為朝廷服務”“為皇家賣命”,俠義精神早已淪喪。所以,筆者以為,《繡春刀》系列根本是當今中國電影“無俠片”的新旗號,和《狄仁傑》系列一樣,越是引發當前觀眾關注和喜愛,越顯示今天古裝武俠面貌徹底蕩然無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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