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家之死》“戰鬥才剛剛開始”

《批评家之死》“战斗才刚刚开始”

馬丁·瓦爾澤

(Martin Walser,1927-),德國作家。雖然他的作品中充滿反英雄主義的傾向,但很多文學評論者依然認為他是個具有民族主義傾向的作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馬丁·瓦爾澤曾加入納粹德國的防空部隊,在戰後,他又不合時宜地公開表達希望兩德統一的觀點。因此當新作《批評家之死》出版之後,讀者對其中猶太人批評家的身份十分敏感,在閱讀之前便紛紛抵制。瓦爾澤在小說中寫下的矛盾,在無意中變為現實。

《批评家之死》“战斗才刚刚开始”

《批評家之死》

譯者:黃燎宇

版本:浙江文藝出版社

2018年1月

《批評家之死》是一本出版後其話題性和事件性超過對其文本價值討論的書。在德國,大量媒體指控瓦爾澤的這本小說具有反猶傾向,甚至在圖書正式上市前便大加鞭撻。對這種重點偏移的本質的揭示——或者說,文學虛構與現實如何彼此捲入,這種雙向捲入為何產生、如何進展,恰恰是這部長篇小說的主題。小說出版前後,馬丁·瓦爾澤本人的遭遇和德國文壇的軒然大波也如同巧合般精準複製了小說中的情節走向。正因如此,是否可以說,它在現實中遭受的“失敗”反而是文學的一次微弱、暫時的勝利?

小說家、批評家與精神病人:

故事裡的三類受害者

這部小說的情節並不複雜:在德國文壇呼風喚雨的鐵腕批評家埃爾-科尼希在其電視直播節目《門診時間》中,對小說家漢斯·拉赫的長篇新作進行了毀滅性的評價,將其判定為“壞書”和贗品之作,漢斯·拉赫在激憤中“謀殺”了埃爾-科尼希,遭到監禁和審訊,在精神崩潰狀態下,漢斯·拉赫招供了謀殺的罪行,清醒後又翻供,但在外界知道他翻供之前,批評家在“失蹤”後以戲劇化的亮相迴歸文壇,獲得更大的名譽,批評家壓倒性的勝利結束了這起慕尼黑文學圈和大眾同謀的醜聞事件。

當然,事件從來只是小說的表層敘述動機。隨著兩位當事人所在的文學圈子內的其他角色--包括著名出版人及其妻子尤莉亞、筆耕不輟卻自認失敗的作家和其養家的妻子、漢斯·拉赫的妻子與情人、埃爾-科尼希的幕後推手RRH兄妹等——開始談論與埃爾-科尼希的交往歷史和對漢斯·拉赫的看法,馬丁·瓦爾澤真正想要討論的主題——偽善的罪人與行惡的無辜者、暴力與自我的關係、人的虛構能力(思想、文學創作、信念、具有精神病症的幻覺)與現實行為的矛盾或重合——由不同人物吐露成大段自白,成為一份份“悔罪書”。這些“悔罪書”顯然不能做天真的字面閱讀,馬丁·瓦爾澤以他老練狡黠的行文,通過並置這些不同人物對兩位當事人的評價,讓“悔罪書”實則成為不同角色的“表白書”,其中既有懺悔性的坦白,也有自我美化與遮掩。這些思想和文化精英人物在認知自我與現實時的敘述充滿滑稽的錯位和空白,同時,案件的真相愈加撲朔。當然,作者真正著力的真相,是埃爾-科尼希這個超級自大者如何對文學社交圈裡的其他人執行精神暴刑,侵入他們的個人生活和頭腦。在這個意義上,人人都有和漢斯·拉赫同等的犯罪動機。

其他人——多少都是埃爾-科尼希的受害者——之所以提供證詞,是因為他們仍然不能夠脫離批評家一手塑造的文學圈世界。他們的本我被這個世界操縱著,他們都認為漢斯·拉赫有罪,“輪船漸漸下沉,我們趕緊把別人推入大海。”漢斯·拉赫作為被推入大海的自認失敗者,因此進行了唯一可能的反擊:沉默,在沉默中逃離自我——這個自我早已無法免於批評家的毒害。漢斯·拉赫精神狀態的突然混亂因此也是必然。似乎唯有分裂,才可能戰勝自我內部的那個施暴者而繼續生存。

小說中還有第三類暴力受害者,也是唯一一個思想-行動最終沒有錯位的悲劇人物。他是漢斯·拉赫短期精神崩潰後在瘋人院裡認識併產生同感的一個罪犯。馬尼·馬尼是一個文學愛好者,也是一個無法分開現實與幻覺的精神病患者。馬尼·馬尼認為電視裡的埃爾-科尼希的吼叫是對著他來的,他對電視女主播的幻想導致的針對女性的施暴最終把他送進了瘋人院。他對文學的想象和對女性的幻想混為一談,在這兩個方面上,馬尼·馬尼都遭到失敗。他既是性無能者,也是被閱讀與寫作壓垮的天才病人。為了克服日常生活的這種暴力沖刷,他培育幻覺,最後為了衝破自我牢籠而只能實施自殺。馬尼·馬尼同時也是一個文學殉道者,因此在小說結尾,漢斯·拉赫為馬尼·馬尼建造了一座文學紀念堂。這裡馬丁·瓦爾澤無疑埋藏了一道福柯式的諷刺:被世俗社會認為是無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卻保持了動機與行為的一致,而在理性社會中的正常人,卻是另一種被高度正常化的病態社會中的瘋人與罪犯。

而主人公漢斯·拉赫則流亡到海島上。這個前現代的、遠離文學批評圈的島嶼,成為與文學的溯流而上呼應的一個地理空間。這似乎意味著寫作者對媒體和批評的逃離,在前現代的島嶼上,內省成為寫作最本質的目的,“逃向自我”也成為寫作者反抗現代媒體的方式。然而,在《批評家之死》中,這場逃離顯得不得已而為之;娛樂化的現代世界像雷達電波一樣搜索著“內省文學”的存在,欲對其施行摧毀。

寫出上述主題之後,《批評家之死》針對當代文學圈的“戰鬥”還未結束。另一個貫穿全書的二元主題是象徵憂鬱、苦難和古老文學精神的薩圖恩(以漢斯·拉赫和馬尼·馬尼為代表)與象徵及時行樂的朱庇特(以埃爾-科尼希為代表)的對立與決裂。

“我在與人交談的時候變矮了。這是一種讓人難堪的體驗。眾目睽睽的時候最讓人難堪。在飯館裡。或者——這個最糟糕——在電視演播室。災難性的後果……不過——這是我最新的體驗——當別人以某種方式談論我的時候,我也會矮一截。而且即便我不跟這些人在一起,也不知道他們正好在談論我,這種情況照樣會發生……夜裡——我感覺這是最重要和最美妙的事情——我的身體將得以恢復……自從有了這種萎縮和重新長高的體驗,我天天都給自己量身高。”

——《批評家之死》

薩圖恩世界:

在媒體中偽善的文學批評

薩圖恩(Saturn)是古羅馬最古老的神祇之一,是大地豐饒之神,代表生育、死亡、豐盛、財富、農業、週期性的更新和解放,統治著以充裕與和平為象徵的黃金時代。在後來的古希臘神話中,薩圖恩即克洛諾斯,宙斯的父親。薩圖恩有“鐮刀弒父”的故事,他的命運之上也有一道詛咒:他自己也將被子女殺害,如同他的弒父。為了防止這一詛咒,他吞食後代,唯有兒子宙斯逃脫了。成為羅馬神話中的王之後,宙斯將薩圖恩投入地下,薩圖恩成為帶邪惡色彩的古神。在小說中,薩圖恩作為一個黑暗彌賽亞被等待和呼喚,它是啟蒙主義的後果——被娛樂化和媒體化的文學的對立面,也是以“善”的名義召喚的烏托邦的對立面。

馬丁·瓦爾澤藉此無情諷刺了文學如何被以娛樂和感官刺激所主宰的當代世俗社會所利用和扭曲。馬丁·瓦爾澤用兩種基調來寫這兩個對立世界:對埃爾-科尼希這個販賣文學評論以博得世俗名望的狂妄自私者,馬丁·瓦爾澤的漫畫筆觸幽默輕快,鑄造了一個周身沉浸於人造光明中的巨人兼小丑;對漢斯·拉赫、馬尼·馬尼、失意作家伯恩特、薩圖恩信徒尤莉亞等經歷日常精神磨難但仍對超越性的虛構世界(不論是文學還是信仰或二者的結合)抱有希冀的人物,筆觸轉為充溢黑暗幽光的天真內省。

漢斯·拉赫也讀出了他寫下的這個宙斯新世界的模樣:2048年,科技的發展帶來性與生育的徹底分離,性成為高度可控的生命領域,提供性快感的文學變為馬戲團一樣的可視展覽,批評家成為宗教權威,作家通過公開自慰獲得文學榮譽,為不再閱讀作品、只信任批評家決斷的大眾提供生理快感。這就是埃爾-科尼希領導的娛樂化的德國文學景象的未來,這也是世界性的文學圖景,讀者不再從書籍本身獲得內省,而是從批評和媒體宣傳中獲取認知。

馬丁·瓦爾澤作為老派人文主義者和文學傳統的守護者,無疑站在後者--失敗者這一邊:

“失敗之於失敗人士,猶如一架觀察世界的高倍放大鏡。觀察之細緻,非成功人士所能比。成功需要一個前提,任何職業都如此:沒有能力認識世界的本來面目……事實上,失敗人士的滿足,就在於他絕對認識了對他感到厭煩的世界。他由此獲得了豐富的知識,有了這些知識,你宛若置身五彩繽紛、歌聲裊繞的天堂。失敗是獲取任何一種認識的前提,所以,這個您可以想象,失敗成為最寶貴的財富。”

這裡,我們可以清晰聽見馬丁·瓦爾澤在這本寫於75歲的晚年作品中,試圖迴歸古典傳統中尋找翻新德語的源泉的懇切之聲,以及試圖盪滌書中展露的被庸俗化、娛樂化的當代德語文學的濁氣的孜孜之情。這也是他認可的不被劣質批評玷汙的文學的真正源流。

撰文/童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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