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光陰》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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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至二零一八,整二十年。我已能用手機熟練地預訂任何出行票務。
我在“哐當——哐當”聲中讀了會小說,終於昏睡。卻很快又被叫賣盒飯聲吵醒來。暈沉沉坐在窗前用完盒飯,抬頭間猛然發覺鋪位上的行李一件不見,驚出一身汗——除手機和身份證隨身,我其它其它所有東西都放在鋪位上的包裡。難道剛才心無旁騖用餐間,某漢子到站下車順手牽羊了?
慌忙起身,往左幾步去值班室找列車員,卻不在。正著急,一回身,黑色小包與裝書與傘的塑料袋,都安靜靠在第一格中鋪上。哦,老天,剛才吃完盒飯站起身來看到的居然是隔壁中鋪?啞然失笑。
這,便是家庭煮婦長時間脫節江湖後孤身出次門的提心吊膽——即便尚存獨行之勇氣,內心卻隱隱忐忑。出行前,我曾告知某人:“開了定位,要是我幾個小時沒更新動靜,那說明我可能遇上什麼危——”某人哈哈打斷:“朗朗乾坤,哪來那麼多意外!哪來那麼多壞人?”瞧瞧,窮中年婦女之悲哀——就完全沒人擔心一下你會被劫財或劫色什麼的可能。
少了一支筆,多出一本書、一杯茶、一架微單。這一次,我獨自奔赴杭州老城偷歡,奢侈虛度一小段時光。
相傳,早在新石器時期,就有人類在那塊土地繁衍生息。那有被稱為“文明曙光”的五千年“餘杭良渚文化”。先秦至西漢期,瀉湖形成,水域周圍群山溪流注入,西湖,便成了有如今2600多歲的妖孽。公元前222年,秦始皇設錢唐縣,杭州從此開始了作為城市的歷史。
探望一座古城小小一隅,寫點小心情文字前,我已習慣查閱點古城歷史。那些被歲月沉澱過的東西讓我卑微,亦愈珍惜所能擁有的一切——宇宙長河之中,普通人的一生何其渺小,何況只會寥寥的每一種相遇?
杭州站左出,掃共享單車,地圖導航至某預訂民宿,很近。
喜歡極的茶榻,小閣樓,木格窗,窗外是綠樹成蔭的美食街,亦不喧鬧。泡好茶,攤開書,盤坐窗前,這間小小的房,似乎就已可地老天荒。
讀女作家多麗絲·萊辛的《倖存者回憶錄》:
“做孩子的時候,我們感到無聊,盼望著長大。長大後,我們又嚮往返回童年。我們浪費自己的健康,去贏得個人的財富,然後又浪費自己的財富去重建自己的健康。
我們焦慮地憧憬著未來,忘記了眼前的生活,活得既不是為了現在,也不是為了未來。我們活得似乎永遠不會死,我們死得好像從來沒活過……”
多麼透徹多麼絕望的倖存者體悟,可無幾人能是這紛繁世界的倖存者。
民宿出門左側,便是鼓樓。小雨淅淅瀝瀝,我打傘穿過鼓樓,緩緩觸摸城牆上的厚重青苔。樓臺鎖著,上不去。此鼓樓古為濱海敵樓,始建於五代時期的南朝,屢遭戰火。抬頭望向雨幕中樓上挑梁,我腦海裡湧現一幀一幀古戰場廝殺的畫面。若生古代,我定做那騎馬馳騁江湖的花木蘭,要不然,做那虯髯客的紅娘子也成。
天色近黃昏,溼漉漉的青石板路很是乾淨。鼓樓前的小情侶一對對,常常腦袋黏在同一把傘下玩自拍合影。我站在雨中看著他們,亦滿心歡樂。那是愛情呀,愛情的美好。
一個人去蕩女友推薦的南宋御街。這一回,終於沒大小跟屁蟲,可放開肚皮大吃各種小吃嘍!我也重回一次少年:逛——吃——逛——吃。
第一眼瞅見街角鼎鼎大名“狗不理”包,買一份,五個。狼吞虎嚥下兩個,再撐不下。邊上一對璧人,女生舉傘,男生買了一份“狗不理”,用牙籤挑進各自嘴裡。“好吃。我還嚐嚐臭豆腐!”女生嬌滴滴,男生喜滋滋。我也想再嚐嚐臭豆腐呀,手上“狗不理”已理不下,再買又浪費。唉,沒人分,有點小悽慘。
端著剩下的“狗不理”,踩一地雨水繼續逛,又見美食小衚衕。進去溜一圈,琳琅滿目,又動心西湖茶餅。擱下“狗不理”,坐著來份茶餅,一大口——我滴媽呀,看著沒辣椒,卻辣得眼淚鼻涕一起湧!確定這是餘杭小吃?前桌仨閨蜜叫了幾份不同小吃,輪著試吃得津津有味。我看看自己的桌,又浪費?
衚衕深處,出來位討要錢財的大叔。前桌那仨閨蜜個個低頭邊玩手機邊吃東西,沒搭理。大叔行至我身邊,亦不開腔,只把手中碗一伸,示意。我機靈一動,問要不要“狗不理”包子?他眉開眼笑,點點頭。哈,我也歡喜,沒浪費唄。與一流浪大叔分享同一份“狗不理”包,惹得周圍店大媽紛紛笑看。這也算,一個人旅程中的小生趣吧。
辣淚的西湖茶餅呀,催得我趕緊來杯椰奶——又是超大份,浪費!這南宋御街只適合小情人們嘛。突然很懷念帶上老少出遊的行程,當媽後的女人,雖然容易失去自我,卻也在收穫另一種幸福——起碼,想多嘗幾樣東西時,一人一口不怕浪費。
夜裡,大雨。去民宿後的小街尋襪子。意外看見三家賣竹工藝品的小鋪子,並排擠在街角。
第一家店裡一對母子。大媽在裡間廚房忙碌,我問店前小夥幾樣東西價格,問他一聲,他朝裡頭喊一聲媽,大媽在裡頭用杭州方言大聲回答,小夥又用普通話不耐煩地解釋一遍。我趕緊撤往下一家。
第二家櫃後坐著位精瘦的叼煙大叔。櫃檯上方密扎吊著各種竹籃,有個深咖色的草籃脫穎而出,一問不過三十多塊,卻發現脫了根線,正要問問還有沒新的?屋外衝進個風風火火的熱褲姑娘:“大叔,大叔,給我換一百塊錢硬幣唄,坐車用的……”櫃檯前立即擁擠。我只好又先撤。
第三家,東西與前兩家差不多。一個斷雙臂的男人,裸露的半截手臂皮膚暗紅,像兩根醒目的木錘。他俯下身用這對木錘搬起一個木盆,與店老闆急切商談著什麼。可能,想買個盆?可能,他就是個木匠?店裡不少物件亦讓我心怡,我本該想象提著小竹籃在野地裡採野花挖野菜的自得。可腦海裡盡是那雙斷臂。唉,還是別打擾他們。再說了,若真要再買下什麼,已有兩行李,次日可怎麼騎單車逛西湖?
迴心怡小屋,杭州的雨,滴滴嗒嗒,一夜繾綣。
次日晨,天剛矇矇亮,鼓樓邊的一碗大餛飩就暢快下了我的肚,終於如願以償——從我的小城奔赴幾百公里,似乎只為吃這碗餛飩。這,才是想象中的杭州味道。
想起二十年前初踏上杭州碼頭吃的第一碗餛飩,難以忘懷。如今的,早非當年。對它而言,我只是眾多食客裡偶略過的匆匆一個。於我,卻是一種永遠的念想。
西湖邊的公園,石榴花兒又火紅。我坐在樹底長凳上虛度光陰,奢侈發呆。閉上眼,閉上眼,腦海裡浮現一人氣息,暗語繾綣。傳聞,人有三魂七魄。每愛一人,一個魂魄就隨那人遊離去。依託不受,那魂魄便無處寄存,亦無法歸位。比起當個黃河般的女漢子,我更願成為一個像西湖一樣能蠱惑人的甜膩膩妖孽。
遊人三三兩兩,閒庭漫步。陽光透過密密匝匝的樹葉,投影在我的黃裙子上,光影斑駁。懷抱著包,我把腦袋擱書上,聽一曲《永劫》,午後的瞌睡蟲便慢慢來了:
綠竹青猗猗 竹影裡種下婆娑樹
對酒敬許流年 永駐
落花盈滿袖 執手坐看天邊雲飛渡
銀漢迢迢朝朝暮暮
驚鴻一曲惘回顧
多少前塵被封錮
曾許三生 卻滿盤皆輸
笑著拒絕你守護
情願種下自己的絕路
你身影漸行模糊
一寸相思千萬縷
仙台人間再無安放處
這相思劫該怎生渡
三世歸途 萬劫不復
霧沉九重霄 旌旗搖 命催六纛鼓
彈指天地開合 幾度
鮮血染素衣 微笑跌落你如芷香蒲
輕輕撫展你的 眉目
任重華九闕沉陸
拓印下永世孤獨
曾許三生 卻滿身荒蕪
笑著拒絕你守護
情願種下自己的絕路
你身影漸行模糊
一寸相思千萬縷
仙台人間再無安放處
這相思劫該怎生渡
一樽酹酒 玄圃如故
這遊遊離離的渾渾噩噩,差點忘記要回程。
途中手機導航還沒了電,找路邊酒店大廳充了會電,才發覺時間已飛逝。緊要關頭,幸虧遇見一電摩大爺,三十元送我趕至杭州東站,票都未有時間取,最後一分鐘趕上高鐵。大幸啊。哈,與杭州,還會再有故事麼?自己亦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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