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雨中卿畫薔

薔薇雨中卿畫薔

作者

fish

雨下在《紅樓夢》第三十回。這一日是端午節的頭一天,大家顧不得練曲子,都進大觀園裡玩耍。齡官一邊走,一邊想著心事,和大家走散了。

據說,想心事時,心會牽引身體,這不,沉浸個人世界的齡官,渾然不覺已與一處幽僻融為了一體。樹蔭濃密,綠雲層織,似心事不可曝曬,只是靜在過去時間那格。滿耳蟬聲,清亮透心,如無形的鐘罩,將塵世與她相隔。她和那日的黛玉,一個有緣與梨香院的聲音纏綿,一個註定停留這薔薇架下,都因心念起,萬水千山。

薔薇雨中卿畫薔

薔薇枝葉正葳蕤,無風枝不搖,香卻似小銀針,輕刺著人的感官神經,那小小的霸道自花香裡伸出彎彎的鉤,“不許無視我”,如女孩子嬌俏地宣告。

齡官醒來,驚訝心事引她到了紅香架下。綠葉如發襯粉頰,像小旦的臉,她撫上臉頰,微風掠過,輕掃幾瓣花,落於頭上、肩背和腳下。怔怔接住,花瓣還鮮潤,恰似一絲委屈,花何其無辜,婷立枝頭便是罪?不是風的無心便是人的有意,愛裡總有摧折。

下意識,她取下頭上的壘絲銀簪,蹲下來,在沙土地裡劃了第一筆,也劃開了記憶,聽見時間被輕輕割裂,像花開的笑,像花舞的瘋,像花落塵土的安寂,也像嘆息鎖進花的枯裡,一切令人百味雜陳。

“一”為起筆。一個人,離開了“家”,哪裡有家了呢?自小父母就不在了,寄養者也潦倒,便到了戲班。一條路,戲班裡學藝,早起晚睡,練功吊嗓,戲曲裡嘗人生百態,演繾綣情愛,戲裡也走完春夏秋冬,一年復一年。一顆心,小心珍藏,從不輕易示人,她知它長了翅膀,見了光便想飛翔。又是一個人,卻來了,這個春天。

料峭春寒,他自京城來。向來只一心排演,卻因那人眉間一點緊而分了心,可是那京城的冬風還吹在心頭?後來才知,冬風也不是沒有緣由。他父母早亡,傍著族叔生活,過多了“鬥雞走狗,賞花頑柳”的日子,有一日醒來,發現那風情萬種的嫂子可卿死了,那寶玉自嘆不如的秦鍾還死在前,那想吃天鵝肉的賈瑞更是早早捐了肉身給風月寶鑑,恨無常啊,他心頭涼風起。沒多久後的一天,陽光仍是透過窗紗鑽進來,那宮裡傳來好消息,賈府大小姐晉升了,皇上恩批她省親回家。連著許多人好事來臨,他也得了好差事,迎著春風下姑蘇採買樂隊,他發願要做好這樁事,為家族的盛事出一分力,不負陽光,不負睡醒的自己。

薔薇雨中卿畫薔

“薔”字接下來,兩個“ㅣ”,兩人遇見,於茫茫人海,於不可思議時刻。她瞅見他眉頭的鎖,不禁揚眉,似惑還知,明淨的秋水湖飄來一縷雲,他不知那雲是在笑著還是愁著,一會兒妃色轉青,一會兒雨過天晴。她無疑是美麗的,“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嫋嫋婷婷”。這美麗卻不似一般的女子,她們如花似玉,她卻如花籠了涼霧,如玉里輕煙嫋嫋升起。她對人是隔膜的,這隔膜對他卻有別樣吸引力。他隔著人群,隔著她的疏離,靠近,再近一點,先是他眉頭一鎖,後是他的姿容屏展,然後他的聲音拋綵線一般過來,“你也是這戲班的?”

他橋已搭起,齡官往沙地裡劃了“一”。爾後又劃一筆“ㅣ”,原來他叫“薔”,這個人生生入了心,這一“ㅣ”,也是她入了他的眼吧。日後不管怎樣,她總不會任自己是縷風,過無痕,總歸要做根刺兒,進了心,扎得痛,撥出來,還是痛,深深的印痕。他叫“薔”,她就做那薔薇刺。

接下來,兩人走近,她刺入他的心。他“買”了她回家,他們在同一屋簷下。似從南方移了株花木到北地,他怕水土不服,任由她保留了原來的脾性。元妃想聽 《遊園》、《驚夢》 ,她卻牛著性子反抗,只唱《相約》、《相罵》,他急得想拜她“小祖宗”,卻又捱不過她眼裡的哀怨,由她去了。她不知他知不知,這個“一”,哪裡指一個屋簷下就是一家人,她只是買進籠子裡的金絲鳥,而他是主人中的一員。據說有一個星球上,有株玫瑰花為了小王子的關注,不停地搞些小伎倆。古往今來,不同地方,人們大抵都如此。

薔薇雨中卿畫薔

情之一字,最難解。桃花盛開的春日裡,她在牆內唱曲。

《 皂羅袍》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情不知所起,她不知從哪兒來,天地之大,人如螻蟻,人海茫茫,相遇是緣。情是花,自然而開,奼紫嫣紅的美,怎可盡訴情之醉。情是雨,溼潤心田,遮蔽陽光,一歇兒感動,一歇兒憂愁。

她怎知低吟淺唱時,牆外醉了一個女子,她什麼都不知,只是沉浸在無名哀愁中,還有點痛。抹一把愁霧, 甩水袖一樣甩出去,卻畫出了斷井殘垣的荒涼,手收回,虛空的拉鍊合上,又一片韶光,呀,這情的生生滅滅,真真幻幻,叫人痛。

可以回眸,記憶可以拉回,幻想也可醒轉了回,可人怎麼回去那初始的河流?情不知所起,情也不知初心放在了哪裡。初時你儂我儂,後來你猜我猜,再後來你藏我藏,夾雜著你怨我怨。唉,情這壺酒,倒是釀得九曲迴腸地癲瘋,冒著白汽兒,熱騰騰的,炙了你的神經,烤了你的心肝。

薔薇雨中卿畫薔

這最後一個“回”,她下筆好深,人生難得幾回,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回,回,回像一個迷宮,回去好難。

在回去之前,薔薇還未花開,黛玉還未走到梨香院外面,可她已上了他的橋,黛玉也上了那隻船,她們從故鄉來,從來處來。回字影影綽綽,掉進河流,她們所有的回望都是刻舟求劍。

在回去之前,小紅還未遺帕於蜂腰橋,寶釵還未遇見那隻玉色蝴蝶,蔣玉涵還未將茜香國的汗巾子換給寶玉,可回字閃閃爍爍,在他們身後,他們所有的回眸都望得見煙火人世。

在回去之前,這邊她的眼淚悄悄地流,流淌進每一筆每一劃的深溝裡,那幾十個字越發顯現了。路過的寶玉看痴了,“兩個眼睛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心裡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才這麼個樣兒。外面他既是這個樣兒,心裡還不知怎麼熬煎呢?看他的模樣兒這麼單薄,心裡那裡還擱的住熬煎呢?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誰能替另一個人分擔心裡的苦呢?只能默默垂手,瞧著這一個人在苦海中掙扎,還不如那風中的花葉,嗖嗖發響,如提示告誡,如搖旗吶喊。

薔薇雨中卿畫薔

“伏中陰晴不定,片雲可以致雨,忽然涼風過處,颯颯的落下一陣雨來”,雨終於跳下來了,從頭頂那片雲上,打在她頭上,撲上她的衣裳,親上她握簪子的手,跳到她的繡鞋上,愛她不釋手的雨啊!雨也嫌棄地踩在那些“薔”上,在那些深溝裡聚成一道道小河,再漫出來,沖刷出河道,一個個字模糊了,找不到來時路,也無終途。

薔薇花兒惱了,風雨中掙脫出枝葉,墜下來覆蓋著字痕,一片片一朵朵的花兒,臉上都沾滿了雨,倔強地不肯再回去枝頭。

透過薔薇架的雨,一片一片紅印染下來,織了觸目驚心的簾幕。架下,女孩子在寶玉的提醒下,卻已離開。只餘那雨和花,交織纏綿著,分不清花在淚還是雨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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