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英譯本《射鵰英雄傳》,才知翻譯策略很複雜也有趣|文學“走出去”

读完英译本《射雕英雄传》,才知翻译策略很复杂也有趣|文学“走出去”

讀完英譯本《射鵰英雄傳》,

才意識到其中的翻譯策略很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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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英译本《射雕英雄传》,才知翻译策略很复杂也有趣|文学“走出去”

讀書筆記

由Anna Holmwood (中文名郝玉青)翻譯的金庸名著《射鵰英雄傳》第一卷於今年二月底在英國上市。這也是這部作品所發行正式的英譯本第一次在英語世界的圖書市場上與讀者見面,距1957年金庸開始在《香港商報》上連載這部作品已整整61年。

友情提醒:本文約9000字,很好讀

01

這並非是金庸作品唯一的英譯本

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金庸已有三部知名作品被翻譯成英語發行:1996年Olivia Mok翻譯的《雪山飛狐》(Fox Volant of the Snowy Mountain),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1998至2002年John Minford翻譯的《鹿鼎記》(The Deer and the Cauldron),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分三卷出版,最後是2002年Granham Earnshaw翻譯的《書劍恩仇錄》(The Book & The Sword),也是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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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難發現,這三部作品的英譯本都是由位於香港本地的大學出版社出版,在大眾市場上的流通量也不是很大,原因是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翻譯類圖書多用於教學和研究,而且定價偏高。在這樣的背景下,此次《射鵰英雄傳》英譯本的推出之所以受到了中英文媒體的普遍關注和報道,不僅僅是因為這部作品在華語武俠小說中的重要地位,也是因為這是金庸作品的英譯本第一次被商業出版社選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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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的翻譯安娜·霍姆伍德曾在牛津大學學習中文並取得中文系碩士學位,之後旅居中國多年。在翻譯金庸之前,她已經翻譯過艾米的《山楂樹之戀》(Love under the Hawthorn Tree)、阿乙的《下面我該幹些什麼》(A Perfect Crime),以及其他作家的短篇小說。

《射鵰英雄傳》這部作品從人物的名號、武功的招式,到其中的俠義世界觀,無不充滿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元素,再加上金庸先生的文筆風格雜糅了許多南北方言、四字成語,以及文言詩詞,可以說是現代華語文學中最難翻譯的作品之一。在此之前,金庸這個名字在英語世界中並不為學術圈之外的大眾讀者所熟知,不管是誰來翻譯,都必然要面對巨大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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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衛報》借用了麥克萊霍斯出版社的說法,將金庸比作是“中國的托爾金”

華語讀者最關心的問題是:那些千奇百怪的武功招式、人名地名,還有江湖哲學都怎麼翻譯?這種“中華性(Chineseness)”強烈的文學作品真的能被翻譯嗎?下面本文就從這些核心問題出發,對這個英譯本的翻譯策略和效果做出一些評價。

02

《射鵰英雄傳》變成了 “禿鷲英雄傳說”?

首先,最具爭議性的就是本書的書名Legends of the Condor Heroes 1: A Hero Born (直譯:禿鷲英雄傳說1:英雄誕生)。單看英文的話,這兩個翻譯並無過分突兀之處,只是作為以中文為母語的讀者,我們時常都會不由自主地以“原文至上”的觀念將英文又迅速在腦中譯回中文,以中文的文化體系又去重新理解這個譯文。所以這裡的“禿鷲英雄”看似簡單滑稽,但其實這種滑稽的感覺已經是我們在一來一往的雙向理解過程中產生的複雜效果。如果由此就向不懂英文的中文讀者解釋說“射鵰英雄”變成了“禿鷲英雄”從而讓他們覺得翻譯的質量不佳,那其實是很不具有反思性且不負責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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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版《射鵰英雄傳》

安娜指出,中文字“雕”在一般情況下的確翻譯成英文詞“Eagle(鷹)”更貼切,但是故事中的黑雕白雕(以及後來《神鵰俠侶》中出現的關鍵角色“雕兄”)的形體都比人們概念中的亞洲的鷹更加龐大,所以用“Eagle”的話會引起一些誤解。這一點從金庸在書中對白雕的第一次描寫就可以看出:

原文&譯文

懸崖上宿有一對白雕,身形極巨,比之常雕大出倍許,實是異種。雕羽白色本已稀有,而雕身如此龐大,蒙古族中縱是年老之人,也說極為少見,都說是一對“神鳥”,愚魯婦人竟有向之膜拜的。

(The white condors had made their nest at the top of the cliff. This pair were unusually large specimens of what was an extremely rare breed. The Mongolian elders called them divine and some foolish local women even came to pray to them. P.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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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這個翻譯上的考量之外,附錄提到的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Legends of the Condor Heroes”這個書名其實已經在英語世界的金庸讀者群中被廣泛使用,1983年香港TVB電視臺的電視劇《射鵰英雄傳》的官方譯名也是同一個,所以為了不給新老讀者造成困惑,沿用這個約定俗成的書名是最好的辦法。

03

用音譯和意譯來區分不同角色

與書名相比,《射鵰英雄傳》中的人物名稱則給了翻譯更多發揮創造力的空間。華語現代文學的英譯,除非人名有特殊意義或者與故事主題形成某種關聯的,一般都採用拼音音譯。但是金庸的作品較為特殊,不僅人物眾多,而且這些武林人士的名字或者稱號都和他們的性格和武功特徵形成一定的呼應,如果全數採用拼音的話,不僅容易因為“外文”太多而讓英語讀者記不住角色,而且也無法傳遞出原著人名設計的諸多巧妙之處。所以安娜在人名翻譯上較為靈活,有的人名採用拼音音譯,有的則採用英文意譯,而有些帶著各種奇異稱號出場的武林人士,則採用音譯意譯混用。

與很多長篇經典名著的譯本一樣,《射鵰英雄傳》的英譯本在書的開頭提供了五頁長的主要人物表,在讀者進入故事以後,如果有需要聯繫上下文,或者一時想不起某個人物的背景,這個列表會是一個很好的註解,讀者可以通過查閱列表來加深對人物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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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版電視劇中的華箏

從這個列表中可以看到,安娜對書中漢族人物的名字較少採用完全音譯的辦法,但對於蒙古族的人物,幾乎全部都用音譯來靠近他們名字的蒙古語發音(而非拼音),比如成吉思汗鐵木真是“The Great Khan Temujin”,鐵木真的小兒子拖雷是“Tolui”,小女兒華箏是“Khojin”。這樣的音譯體現了譯者的認真,她的翻譯成功複製了中文原著中對漢人、蒙古人、金人三個不同族群的區分,並且照顧到這些族群之間的複雜身份認同和關係。

相比之下,書中漢人的名字則多為意譯和音譯的混雜,如楊鐵心是“Ironheart Yang(直譯:鐵心 楊)”、郭嘯天是“Skyfury Guo(直譯:天怒 郭)”、段天德是“Justice Duan(直譯:正義 段)”、黑風雙煞是“Twice Foul Dark Wind(直譯:雙惡黑風)”,其中的陳玄風被譯成“Hurricane Chen(直譯:颶風 陳)”、梅超風則是“Cyclone Mei(直譯:龍捲風 梅)”。李萍和穆念慈的英文名則更有意思,分別是“Lily Li”和“Mercy Mu”,這兩個單詞都是常用英文名,同時又具有意譯功能,實在是一舉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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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版電視劇梅超風

這些混合意譯雖然不能完全複製漢字拼貼所產生的語感,但是至少比完全用拼音要高明許多,也能向英語讀者傳遞出金庸取名的一些深意。比如段天德的名字翻譯成“Justice”一來簡單好記,二來也達到了金庸原著中對這個惡人的反諷效果——作為整部《射鵰英雄傳》第一個出場的反派角色,段天德是站在“道德”和“正義”的反面的。

相似地,“颶風”和“龍捲風”這樣的名字雖然不完美,但是至少傳遞出這對夫妻中文名字的搭配感,並與他們來去無蹤的絕世武功形成呼應。倒是“黑風雙煞”的英譯,也許可以在意譯的前提上再有所精進,因為“雙”在中文中既可以是“兩個(two)”也可以是“兩次(twice)”,在這個語境中應該更加偏向於指代黑風雙煞是兩個人的事實,在加上“Foul”這個單詞在英文用法中首先讓人想到“臭氣”、“不道德”等意涵,缺乏“煞”字的銳利之感,所以黑風雙煞也許翻譯成“Dark Wind Twin Evils”會更貼切一些。

對於那些帶著各種武林稱號出場的人物,安娜也是選擇儘量將稱號全數譯出:

原文&譯文

東邪黃藥師 – The Eastern Heretic Apothecary Huang

飛天蝙蝠柯鎮惡 – Ke Zhen’e, Suppressor of Evil, also known as Flying Bat

越女劍韓小瑩 – Jade Han, Maiden of the Yue Sword

千手人屠彭連虎 – Tiger Peng the Outlaw, Butcher of a Thousand Hands

靈智上人 – Lama Supreme Wisdom Lobsang Choden Rinpoche(意譯加上音譯,略顯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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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版的黃藥師

譯本對原著中千奇百怪的武功招式,也是採用類似的直接意譯法:

原文&譯文

九陰白骨爪 – Nine Yin Skeleton Claw

分筋錯骨手 – Split Muscles Lock Bones

風捲雲殘 – Wind Disperses Swirling Clouds

懶驢打滾 – Lazy Donkey Roll

秋風掃落葉 – Autumn Wind Blows the Fallen Leaves

鯉魚打挺 – Flying Carp

對於丘處機在故事一開始給兩位男主角取的名字,安娜雖然通篇採用音譯“Guo Jing”和“Yang Kang”來指代,但是在名字第一次出現時她也在原著的基礎上多加了一些解釋:

原文&譯文

丘處機微一沉吟,說道:“郭大哥的孩子就叫郭靖,楊二哥的孩子叫作楊康,不論男女,都可用這兩個名字。”郭嘯天道:“好,道長的意思是叫他們不忘靖康之恥,要記得二帝被虜之辱。”

Qiu Chuji sipped from his bowl of rice wine and thought for a while. ‘For Master Guo’s child I suggest Guo Jing, meaning ‘Serenity’, and for Master Yang’s Child, Yang Kang meaning ‘Vitality’. This will remind them of the humiliation of the year Jingkang, when Kaifeng was sacked and the Emperor captured by the Jin. These names can be used for girls just as well as boys. (P.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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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版的郭靖和楊康

從上面的英文譯文可以看到,安娜在原文的基礎上進一步向英語世界的讀者解釋了“靖”和“康”這兩個字的字面意思——“Serenity(寧靜)”和“Vitality(活力)”——並且簡短地交代了“靖康之恥”的歷史背景,從而讓讀者可以明白丘處機拆詞取名的深意。在英譯本的末尾也有八頁的詞語註釋,專門用來交代一些歷史背景和文化事件,“靖康之變”也被囊括其中。這種把註解和正文分開的安排,減少了這些知識性的內容對小說情節推進的影響,同時也方便了好奇心強的讀者查閱。

04

“黃蓉”為什麼變成了“黃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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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版黃蓉

與上文提到的這些花樣百出的稱號和招式的翻譯相比,華語讀者最在意和不解的,可能就是英譯本把“黃蓉”寫成“Lotus Huang(直譯:蓮花 黃)”一事。如果郭靖和楊康都用了拼音,那為什麼唯獨黃蓉要用意譯呢?華語讀者也許可以理解“Lotus(荷花、蓮花)”這樣的意譯大概是出自“出水芙蓉”一詞,但是“黃蓮花”這樣的名字放在中文語境中不免令人覺得很“土”。在這一點上,華語讀者還是很容易陷入前面提到的“原文至上”的偏見,總是以“譯文的譯文”在中文語境中的語感去判斷譯文在英文語境中的表現。

其實,“Lotus Huang ”這個譯法大有講究,是結合故事情節需要而做出的。黃蓉這個角色是在《射鵰英雄傳》的第七章“比武招親”首次出現,當時她是女扮男裝成一個小乞丐然後結識了郭靖並與其成為“兄弟”,直到第八章“各顯神通”中郭靖在城外的湖上再次見到女裝打扮的黃蓉,他才意識到黃蓉的女性身份。所以“黃蓉”這個名字在中文語境中的讀法和寫法,都是黃蓉和郭靖之間的性別展演遊戲的關鍵因素,直接襯托出黃蓉的俏皮和郭靖的憨厚木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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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版電視劇中兩人在湖上

原文&譯文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還沒請教兄長高姓大名。”郭靖笑道:“真是的,這倒忘了。我姓郭名靖。兄弟你呢?”那少年道:“我姓黃,單名一個蓉字。”郭靖道:“你要去哪裡?若是回南方,咱們結伴同行如何?”

“I didn’t ask you your name,” he said and smiled.

“Yes, we forgot. My family name is Guo, my given name Jing. And you?”

“My family name is Huang, my given name Lotus.” His companion looked at him meaningfully, but Guo Jing did not know what a lotus was and thus could not understand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revelation.

“Where are you going? I am heading south; if you are going the same way we could go together. (P.175)”

對比原文,我們可以看到英文翻譯比原文多了一個句子,也就是在黃蓉說出名字之後多加了一句: “他的夥伴(指黃蓉)頗有意味得看了他一眼,但是郭靖從來不知道蓮花是什麼東西,所以他並不能理解這個信息的重要性。”安娜為什麼要加這麼一個原文中不存在的句子?而郭靖怎麼會不知道蓮花是什麼呢?

譯者在這裡的故意安排,真正的意圖有二:一是要複製“黃蓉”這個名字的發音在中文語境中男女莫辨的效果;二是要複製“黃蓉”這個名字在書上被中文讀者看到以後對讀者理解此處情節發展的幫助。換句話說,在金庸原著中,郭靖之所以在知道黃蓉的名字之後仍然以為她是男子,是因為中文有許多同音字,只聽到發音的郭靖,是無法即刻意識到黃蓉的性別的,但是作為金庸的讀者,我們讀到這裡的時候都已經看到“黃蓉”這兩個字了,加上此前書中對黃蓉的“女子氣”有所暗示,我們馬上就可以知道這一層郭靖所不知道的信息。所以,這個情節在中文語境中可以巧妙地讓讀者進入“看好戲”的狀態,加入這場黃蓉“調戲”郭靖的性別遊戲,從而更加感受到黃蓉的調皮可愛和郭靖的憨厚淳樸。

對於英語讀者來說,單純的音譯“Huang Rong”達不到這樣的雙重效果,而意譯“Lotus”則馬上能令他們知道黃蓉的性別,而安娜自己加上的解釋,在故事情節上也是說得通的:郭靖此時第一次從蒙古草原來到中原,不知道“荷花”是什麼也是非常正常的。從“黃蓉”到“黃蓮花”的跨語言轉變,關聯到人物性格、故事情節,以及讀者的閱讀體驗等多重文學功能,正是本書最考驗翻譯功底的部分。

05

精簡的翻譯策略造就了英譯本的最大優點

如果說英譯本在人物名稱和功夫招式的翻譯上面選擇了儘量接近原文,那麼在翻譯涉及故事情節發展的打鬥場景時,安娜採用的多是分段,精簡,或者省略的策略。

英譯本為了增加故事的可讀性和戲劇性,常常會將中文段落拆分成好幾段更簡短的英文句子。除了要照顧到文學效果,這樣拆分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金庸的中文書寫頗具文言色彩,通常都可以用很少的字數白描出一連串的動作和情節,但是翻譯成現代英語的時候往往就顯得十分冗長。例如第四章“黑風雙煞(A Dark Wind Blows)”中江南七怪和梅超風在懸崖上較量的這一段裡,郭靖的突然出現扭轉了比武的形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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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譯文

韓小瑩突然間“咦”了一聲,只見在那急奔而來的人影之前,更有一個矮小的人影在走上山來,只是他走得甚慢,身形又小,是以先前並沒發見。她凝神看時,見那矮小的人形是個小孩,心知必是郭靖,又驚又喜,忙搶下去要接他上來。

她與郭靖相距已不甚遠,又是下山的道路,但銅屍陳玄風的輕身功夫好快,片刻之間,已搶了好大一段路程。韓小瑩微一遲疑:“我下去單身遇上銅屍,決不是他對手!”

Just then Jade Han cried out. There, climbing the hill, was a smaller figure, moving much more slowly. It was a child.

Guo Jing.

She ran to fetch him.

Guo Jing was not very far away now, but Copper Corpse was gaining ground. Jade Han hesitated. She could not possibly take Copper Corpse on by herself. (P.166)

這段譯文乍一看的確省略了包括“人影”、“凝神”、“又驚又喜”、“輕身功夫”等在內的不少信息,但是譯者通過簡化這一連串的動作和心理描寫,反而突出了這一情節的突發性和緊張感。安娜將郭靖的出現直接用一個分段來處理,在化繁為簡的同時也從一定程度上為下文郭靖刺死銅屍陳玄風而埋下一個更醒目的伏筆。

當然,這樣的精簡譯法也不是沒有弊端的,特別是用在金庸生動安排的武打場景上。金庸在描寫武打場景時非常喜歡運用各類四字詞語,還有用“如”、“似”等連接詞構成的比喻,這些詞塊的運用讓中文原文充滿了節奏感,也正是武俠作品的“古風”或者說是“中華風”之所在。相比之下,英文譯文的確無法完全重現原著的語言特徵,只能通過省略許多細節,簡化文法的辦法來交代清楚動作的發生。如果譯者選擇將此類打鬥場景中的細節一一交代清楚,則容易造成情節拖沓,而過於花哨的現代英語也會顯得不太自然。

不光是打鬥場景中的四字詞語,原著中多處景物描寫也是由文言味道頗濃的一連串四字詞語堆砌而成,英譯本在這方面的確無法重現原文的優美典雅,只能用粗略的意譯來帶過,例如第七章“比武招親(For the Maiden)”中描寫郭靖剛剛踏足京城所見到的繁華景象:

原文&譯文

只見紅樓畫閣,繡戶朱門,雕車競駐,駿馬爭馳。高櫃巨鋪,盡陳奇貨異物;茶坊酒肆,但見華服珠履。花光滿路,簫鼓喧空;金翠耀日,羅綺飄香。只把他這從未見過世面的少年看得眼花繚亂。所見之物,十件中倒有九件不知是什麼東西。

…the streets were lined with decorative red-brick buildings with painted doors, and crowded with ornate carriages. Merchants stacked their storefronts with a multitude of goods, the likes of which Guo Jing had never seen before, as the fragrance of tea leaves wafted into the street. Music hung in the air, colours, sounds and smells overwhelmed him. Guo Jing did not know which way to look. (P.280)

如果說場景描寫還可以通過簡化的辦法來傳遞原文的基本信息的話,那麼原著中時常出現的一些文字遊戲則不可避免得被省略,比如第六章“崖頂疑陣(Combat at the Cliff)”中郭靖與完顏洪烈的手下在山上過招時,郭靖一時緊張說錯了話,在緊張的對峙場景中造成了一定的幽默效果(comic relief):

原文&譯文

他跳出圈子,喝道:“你是誰的門下?為什麼在這裡送死?”郭靖橫劍揑訣,學著師父們平日所教的江湖口吻,說道:“弟子是江南七俠門下,請教四位大姓高名。”這兩句話他學了已久,這時第一次才對人說,危急之中,居然並未忘記,只是把“高姓大名”說得顛倒了。

“Who is your Master?” the man shouted….

Guo Jing maintained a defensive stance and answered in the dialect of the rivers and lakes as his Masters had taught him. “I am a disciple of the Seven Heroes of the South. And may I ask it is with whom I am conversing?” he managed to stutter. He had been practising such polite phrases for some time now, but this was his first chance to make use of them and his nerves had garbled them.

英文翻譯在此處無法重現“大姓高名”這個“笑點”,所以選擇了直接用“stutter(口吃)”、“garble(混亂)”等詞來交代郭靖的緊張。另外,“江湖”一詞在這裡被直譯成“the rivers and lakes (河流和湖泊)”也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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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譯本的附錄中還特地用了三頁的篇幅簡單介紹了中國江湖文化的來龍去脈。其實在本書中,“江湖(jianghu/the rivers and lakes)”、“武林(wulin/the martial world)”,還有“功夫(kungfu/martial arts)”等詞都是音譯和意譯交替出現的,並且當音譯的拼音詞出現的時候都是用斜體來表示這些詞的“外來性”。這樣的混用其實並不會造成閱讀上的混亂,反而有助於這些中國武俠概念在保留獨特性的前提下進入英語體系。

總覽上面提到的這些例子,其中簡化,省略的翻譯策略也許會讓一些金庸原著的忠實讀者覺得惋惜。但是如果我們暫時忘記原著,而把英譯本當做一本獨立完整的小說來看待,這些精簡的策略其實都沒有對故事內容和情節的發展產生任何消極影響。恰恰相反,適當合理地對原文較為花哨的地方進行精簡,能大大增加英譯本的故事性和可讀性,對於想要將《射鵰英雄傳》打造成新興暢銷讀物的商業出版社來說,是更加明智的選擇。

筆者也就這部英譯本的翻譯策略的問題上面與另一位英國華語文學翻譯家Nicky Harman(中文名韓斌)交流了不少,她也表示,評價翻譯文學不可過分拘泥於小節,要注重整部作品是否傳神地表達出了原著的語言風格和精神主旨。在這一點上,我們都認為《射鵰英雄傳》第一卷的英譯本是一次成功的跨文化翻譯實踐,它不僅以精煉的語言重塑了一個扣人心絃的成長故事,而且保留了原著弘揚的江湖豪情和俠義精神。

06

文學“走出去”的多樣性與民族性

討論世界文學作品的翻譯策略和質量問題,說來說去都逃不開“異化(foreignization)”和“歸化(domestication)”兩者之間的平衡。所謂“異化”,就是指譯文儘量貼近原文並保留其外來特徵,而“歸化”正好相反,是要讓譯文讀來儘量自然不突兀,貼近目標語言的語言文化習慣。像《射鵰英雄傳》這樣現象級的武俠小說,如果因為對原著感情太深而過分“異化”,就很容易造成譯文冗雜突兀,但倘若為了照顧目標讀者而過分“歸化”,又會讓原著的獨特性大大降低。雖然在我們的期許中,民族的就應該是世界的,但是在文學市場的驅動力下,“民族性”與“文學性”又似乎總是和“世界性”與“可讀性”存在矛盾。在這樣的張力中,好的翻譯也是不斷在各種對立中尋找平衡。

《射鵰英雄傳》英譯本的面世之所以非常重要,並不僅僅是因為金庸在華語文壇的地位和其作品對華人文化的深遠影響,更是因為它是當今世界華語文學英譯市場發展趨勢的體現,也很有可能達到新的突破。近年來由劉慈欣的《三體》、麥家的《解密》等暢銷英譯本帶動起來的華語類型文學風潮,為西方讀者呈現出一個更有創造力,更具多元性的中國文學視野。用哈佛教授王德威的話來說,金庸的“射鵰三部曲”和它們的譯本也是這樣眾聲喧“華”的世界文學時代中不可或缺的聲音。

的確,如果用“中華文化走向世界”這樣的視角看待金庸作品的英譯的話,我們是有理由做出比較樂觀的期許的。金庸是否會成為文學界的“李小龍(Bruce Lee)”?我為此特地詢問了翻譯安娜,她向我透露,她翻譯的《射鵰英雄傳》第一卷在發行後的第一個月就重新印刷了七次,而且本書的銷售量不僅僅來自英語地區,在德國、葡萄牙、芬蘭、西班牙,甚至是巴西等地都有大批讀者選購。其他非英語地區也可能會根據英譯本翻譯出更多種語言的譯本。在英國亞馬遜網站上可以看到,《射鵰英雄傳》的第二卷已經由香港譯者張菁(Gigi Chang)翻譯完成,準備在2019年一月底上市。與此同時,安娜也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第三卷的翻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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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英譯本封面

最後,筆者在中英文對比閱讀的時候也的確發現了英譯本當中的一些錯誤,在此提出,如果有新的版本出現,希望譯者和出版社能加以更正。

第一,第八章“各顯神通(Every Man a Mythical Skill)”中有一幕寫到王處一在完顏洪烈的黨羽面前用倒酒來顯示自己精深的武學:

原文&譯文

王處一右手提起酒壺,說道:“今日會見各位英雄,實是有緣。貧道借花獻佛,代小王爺敬各位一杯。”右手提起酒壺給各人一一斟酒。酒壺嘴中一道酒箭激射而出,依次落入各人酒杯,不論那人距他是遠是近,這道酒箭總是恰好落入杯內。

Wang Chuyi reached for a bottle of wine and said, “A toast, to my new friends. It is an honour!”

He sucked in mouthful of the wine and then spat it out into everyone’s cups, some half empty, some nearly full, each one filled without spillage. (P.320)

原文中酒明明是王處一用手從酒壺中抖射到眾人杯中的,在譯文中卻變成了王處一用嘴吐到各人杯中,雖然同樣可以顯示他的武功厲害,但是這樣的行為對一個德高望重的道士來說未免有失形象,也過於挑釁。

第二,第九章“鐵槍破犁(Spear Splits Plough)”中有一幕寫到郭靖與樑子翁以名貴藥材豢養的紅色大蛇搏鬥:

原文&譯文

又想那蛇失血多了,必減纏人之力,便盡力吮吸,大口大口吞落。吞得幾口蛇血,大蛇纏力果然漸減,又吸了一頓飯時分,腹中飽脹之極。那蛇漸漸力弱,幾下痙攣,放鬆了郭靖,摔在地下,再也不動了。

If he could make it lose enough blood, it just might loosen its grip. He kept clamping his teeth down harder, until he found it easier to breathe. A few spasms, and the snake dropped to the floor. Dead. (P.357)

原文十分清楚地說明了郭靖吸入了很多蛇血,與後面出現的樑子翁想要吸郭靖的血來要回蛇血的情節形成因果關係,而譯文則只交代了郭靖“很用力地用牙齒咬”大蛇,這也許會讓後面的情節讀來略微奇怪。

最後,英譯本的附錄中有兩處拼寫錯誤。施耐庵的拼音被寫成了“SHU NAI’AN”,而王重陽的拼音被寫成了“Wang Chogyang”,這些錯誤雖小,但有可能造成讀者的閱讀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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