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在北大時,是我的學生,他也能當教授,我豈不是太上教授了

1937年7月7日,爆發“盧溝橋”事變,日本全面侵華戰爭開始, 流離南遷至雲南昆明的北京大學、清華大學與南開大學三校合併,成立西南聯合大學。遙遙邊陲古城,大師雲集,泰斗星聚,極一時人文之盛。在國破山河在的悲情氣氛下,眾多學人為族群存續文明火種,殫精竭慮,篳路藍縷。“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來民主堡壘之稱號”,保存了抗戰時期的重要科研力量,培養了一大批卓有成就的優秀人才,為中國和世界的發展進步作出了傑出貢獻。

沈從文在北大時,是我的學生,他也能當教授,我豈不是太上教授了

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門

西南聯大沒有院牆,大師胸間各藏溝壑。論情操,有南開校長張伯苓,辭讓聯大校長職位,赴成都另辦南開中學;論風骨,有法學家陳序經,抵制陳立夫“院長必須加入國民黨”的要求,不惜辭職明志;論情懷,有物理學家吳大猷,化裝乞丐到市場撿骨頭,為病妻熬湯;而論窮困潦倒不改其狂,恐怕就沒人能與《莊子》專家劉文典爭鋒了。

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先生有名言:“所謂大學者,非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若專門針對劉文典先生說,或可再添補這樣一句:亦有容得下大師大脾氣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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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難有人與劉文典比狂,是因為他曾經發飆的對象,是蔣介石。時在1928年,劉先生正代理安徽大學校長。

關於劉蔣衝突,後世諸般演義,版本繁多。論起因,有說劉文典拒稱“總司令”只稱“蔣先生”而惹惱蔣介石的,有說劉文典堅決反對蔣介石在安大搜捕學潮中左翼學生的。述及衝突過程,就更離譜了,有說蔣介石抽了劉文典兩記耳光的,也有說劉文典狠狠回敬了蔣介石兩腳的。

總之,各路寫家,惟恐衝突不激烈,只怕八卦不刺激,添枝加葉,抹糖點醋,幾乎把個劉文典,塑造成了反抗暴君的英雄。

劉文典之狂,天然性格之外,其來有自他的老師,著名國學大師章太炎先生,當年就曾身掛袁世凱總統頒發的勳章守在中南海新華門前破口大罵袁世凱總統。而且,劉文典對蔣介石不感冒,也有其精準因素:我當年在東京給你的祖師爺孫中山當秘書時,你的開襠褲剛剛脫下來幾天?都是一個山上的狐狸,你根我講什麼聊齋啊。

沈從文在北大時,是我的學生,他也能當教授,我豈不是太上教授了

劉文典

如果只看到劉文典的傲骨,卻看不到形勢與制度的倒退,恐怕就無法理解莊子的那句話:天下無道而聖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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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西南聯大成立時,劉文典並不在昆明。

1937年,盧溝橋事起,清華南遷,劉先生因家口拖累,滯留北平。

為逃避日本人日甚一日的脅迫,劉文典於1938年春潛離北平,出天津,過香港,經越南,最終抵達雲南。當他一頭灰土風塵僕僕出現在梅貽琦面前時,險些撲到老校長肩頭大放悲聲。可以說,這是他一生中狂氣最弱、柔情最盛的片刻,實屬難得一見。

抗戰期間,雲南生活艱苦,可有關西南聯大師生的奇聞軼事卻層出不窮,其中最具畫面感的一個,也是劉文典先生領銜主演的。說日軍飛機轟炸昆明,大家紛紛跑警報,劉文典在人流中一眼看到沈從文,忍不住上前高聲質問:“我跑警報,是為了莊子,你跑警報,是為了什麼?”

沈從文在北大時,是我的學生,他也能當教授,我豈不是太上教授了

劉文典及其著作《莊子補正》

此前,沈從文受聘西南聯大教授時,劉文典就非常不滿,在校務會議上公開說:“沈從文在北大時,是我的學生,他也能當教授,我豈不是太上教授了?”表面上看,他好像只是在擺老資格,狂得沒什麼道理,甚至有專挑軟柿子捏的嫌疑。弟子不必不如師,難道這樣的古訓他也不記得了嗎?

可是,作為《莊子》專家,劉文典不可能不知道,離開了莊子這位優秀作家,他的研究必成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創作家與研究家一體雙生,這樣的道理他懂,只不過,他狂的底氣來自於,他們不靠當世的作家賞飯。因此,他最想對沈從文說的是:如果你真有本事,那就等百年之後,有人靠研究你能吃上一碗飯了,讓他們對你表示尊敬吧。

也就是說,劉文典的狂,是狂而不亂,自有其內在秩序,否則,就變成瘋了。比如對於陳寅恪這種大學問家,劉文典就從來禮敬有加。他曾公開說,陳先生才是真教授,拿四百大洋月薪理所應當,他自己,拿四十大洋足矣,朱自清呢,只該拿四塊大洋,至於沈從文,怕是連四毛都不值。

後世,北大教授錢理群先生稱,劉文典先生的狂,是真的。他的狂,在學術意義上,就是把自己的這門學問視為天下第一,把自己在學科中的地位看得很重。“萬一我被日本人炸死了,《莊子》這門學科就沒了!”捨我其誰背後,是一種強烈的責任感與擔當意識。

狂而不改其氣,這是劉文典;苦而不墮其志,這是包括劉文典在內的聯大同儕。因此,在抗戰的艱苦條件下,西南聯大辦學八年,培養3800名畢業生,其中有兩位諾貝爾獎得主,171位兩院院士,以及百餘位著名人文學者。紅土高原上茅草屋裡的“最窮大學”,卻成為了教育史上的一座珠穆朗瑪峰,長久地被後人讚美和懷念。

沈從文在北大時,是我的學生,他也能當教授,我豈不是太上教授了

1946年5月3日,西南聯大中文系全體師生合影

因此,如果說劉文典式的狂傲至少還有三分表演色彩的話,那麼抱持自由精神做真學問,才是聯大眾多學人真正的內在秉賦。

比如,同為大師級教授,吳宓先生常常去聽劉文典先生的課,總為他新鮮而深刻的內容牢牢吸引。劉先生在臺前講到十分得意處,會突然向坐在最後一排的吳先生髮問:“雨僧兄以為如何?”吳先生照例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點頭作答:“高見甚是,高見甚是。”

這種時候,座中青年學生,個個忍不住微笑,一粒粒向自由、向學問的種子,就這樣播進了西南聯大學子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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