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黑圓框眼鏡,八字鬍,似潮水退去的髮際線愈顯額頭寬大。
劉健平靜地回憶,如同講述別人的故事:
“那時候,其實是無知者無畏的心態。”
他下巴上留著一撮山羊鬍,密密的,裡面雜糅了不少白鬚,可謂“錯鬃複雜”。
先來看看《大世界》的幕後製作團隊:
導演:劉健,平遙影展“費穆獎”最佳導演;
製片人:劉健,柏林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入圍影片,金馬獎最佳動畫長片;
原畫、動畫、上色、美術設計、背景繪製、色彩設定,
描線、口型、剪輯、數字合成、後期校色、場景設定:
還是!劉!健!
一部長達77分鐘的成人動畫電影,一篇短到豈有此理的片尾字幕,
詭譎、激情、彪悍、瘋癲,好像都不準確,只能向他奉上兩個字——“孤勇”。
11年前,正是中國當代藝術最緊俏的年月,
無論是扭曲恐怖情感的表現主義,追求速度與動感的未來派,抑或是“反藝術”的達達們,
其作品都在國內外屢屢拍賣出高價。
而具有深厚國畫功底的劉健,貌似不知“風口上的豬”有多神通,
卻躲到一處靜謐的角落,給自己的電腦插上一個wacon繪圖板,安之若素。
一筆一劃,他開始搭建自己的動畫世界,——陰鬱而直視人性底色的真實世界。
2010年,他憑一己之力完成了第一部動畫長篇
——《刺痛我》~~~真得好痛!
開篇就是一句——“我操!”,簡直歇斯底里,
卻如此妥帖、關照地替我們大聲喊出每天在心中重複幾十遍的二字。
故事發生在2008年,南京,席捲全球的金融危機導致小張的工廠破產。
他去寺廟向佛告別,“願他保佑我回農村闖出一片天地來。”
然而,倒黴的事接踵而至,他在超市被當作小偷暴打,
小張最後想明白了:“凡事總要有個說法。”
不料卻捲入了一場權錢交易,
面對如修羅戰場般的慘況,小張萬念俱灰,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今天,影片中那些“直指人心,明心見性”東西,
卻常常被這個有些荒誕的現實世界“凌波微步”式地躲開了。
光鮮亮麗、歌舞昇平的風氣日盛,談論沉重的肉身越發變得不合時宜。
難怪魯迅先生說: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裡,我不願去。”
但我相信,劉健的世界他願意去。
《大世界》是劉健的第二部動畫長篇,在第三段開頭,他插入了一段江水的畫面,
配樂是Jordan Cooper的《LaboRATory》,沒有歌詞,冥想似的吟唱,幽長而低沉。
“對於我,這有點傷感。”劉健說。
“劇中的這些人物,他們隨波逐流,像大江流水一樣......”
為了帶未婚妻去韓國整容,工地司機小張搶劫了開發商的100萬現金,
卻引發了一場光怪陸離的連鎖反應......
偽裝為屠夫的職業殺手,
帶著透視眼鏡的民間發明家,
暢想騎摩托車周遊世界的殺馬特情侶,
還有自己女人剛被鐵哥們睡了的黑道大哥......
他們的命運被這筆錢牽引,素昧平生,卻拔刀相向......
好像劇中劉叔註腳的那樣:人人心中都住著一頭野獸。
而它們都甦醒了......
命運無常的離奇與意外混搭,多線敘事的巧妙與疏離共融。
結局弔詭的出人意料,卻懇切的理所當然。
而片末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彷彿還在追問:
“這一切的罪惡能被洗刷嗎?”
摩菜裡在其著作《自然法則》中曾說:
“世界上唯一的罪過是貪婪,其他的一切罪過,都無非是這種罪過的不同方式。”
劉健的《大世界》正是聚焦於人類根本的罪惡,
用黑色幽默的風格化手法將其置於放大鏡下顯現,
荒誕的衝擊力猶如重低音般叩打著每一個觀眾的心門。
然而,為了這份真實,劉健也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辛勞。
在《大世界》製作的四年裡,“
他是在用一種跑馬拉松的信念在工作”。劉健的好友拖X欽佩道:
“就像上班一樣,他每天早飯後,獨自來到工作室,打開電腦,連上繪圖板,開始工作。
即使狀態差,他也畫上8小時,如果狀態好,就10個小時。”
像這樣一部長篇動畫電影,
即便手冢治虫、宮崎駿、今敏那樣的大師,也要幾十個人的團隊合力打造,
而劉健這個不懂動畫,更不懂電影的門外漢,卻一邊拿著畫筆,一邊默唱著:
“看前面黑洞洞,待俺趕上前去,殺他個乾乾淨淨!”
好似“挑滑車”,以一當百,在nothing後面強加個 impossible,竟雙重否定地完成了!
其實,劉健也曾嘗試過找一個小團隊合作,
但在製作中,發現整個的feeling不對,很難完全按照他的個人風格進行推進。
“而《大世界》是一個現實題材,我希望它有足夠的質感和力量。”
藝術作品的力量,來自作者注入其中的心流,不易流轉,但足夠溫暖。
15年前,宮崎駿的《千與千尋》入圍了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
15年後,《大世界》作為一部動畫片,再次入圍,
而作者劉健卻沒能贏得當年宮崎駿在日本的地位。
影片在國內院線上映後,排片率僅有2.3%,票房收入也只有區區兩百多萬。
又想起當年方勵跪求院線經理增加電影《百鳥朝鳳》排片的苦情,
不禁要問:“那些油膩與滑甜的虛幻世界還要帶人們走多遠?”
在劉健的“大世界”裡,沒有高富帥,更沒有白富美,
沒有《美好生活》如《好久不見》般的扭捏,
更沒有《我的前半生》似《遠大前程》樣的鹹魚翻身,
活在“大世界”裡的小人物們,
男人,年輕的眼小,中年的禿頂,年老的似鬼;
女人,胸大的下垂,臀肥的臉醜。
他們混跡在蒼蠅橫飛的小飯館,守著無人娛樂的檯球攤,
蝸居在簡陋的工棚,趴在20塊包夜的網吧,
耳聽電波里紅旗飄飄的能量新聞,嘴上高談闊論:
“自由有三個境界:
第一:菜市場自由;第二:超市自由;第三:網購自由!”
活在“大世界”裡的小人物們,
他們不是絕對的好,也無徹底的壞,他們的小心眼裡有“大世界”:
小張搶錢為了給未婚妻重新整容,因為第一次失敗了,臉腫得像“豬頭”;
帶著洛奇禮帽的殺手,刀口上舔血,為了供女兒在美國讀書,有點又殘酷又浪漫的悽楚;
而殺馬特情侶,最大的理想就是去香格里拉......
從匱乏的年代裡行走過來,我相信80後,90後的一代人即便未曾親歷,
但也都至少目睹過被諸般美夢摒棄在外,無數可能性遭遇斬斷的人生。
每個人都想改變命運,但每個人都被命運改變了。
儘管如今一切已經從無到有,由少而多,但我相信,匱乏遠還沒有杜絕。
羅曼羅蘭說:“看清了這個世界,而後愛它。”
這可能是我們正確對待命運,分辨現實與虛幻的可靠途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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