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人的小妖精:中国吃辣简史

三百多年前,大明王朝迎来了最寒冷的冬天。

大明的冬天总是格外冷。

按照中国历史上曾流行一时的「五德始终说」,朱红色的明朝,本应属于「火德」。

然而实际上,这个煊赫的国号并没能给它的子民带来丝毫暖意。明朝建国的时间,恰好与距今较近的一个小冰河期、国内称为「明清小冰期」的开端吻合,整个明代,极寒天气屡屡出现。尤其到明朝末期,全国气温下降到近六百年来最低点,一些地区的均温,甚至比今天低5~7℃。

有人把明末清初这段时间,称为「千年极寒」。

这四个字听起来像灾难电影,没有暖气的冬天,确实不啻于灾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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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向供暖分界线以南的广大小伙伴致以真诚而亲切的问候

极端天气迫使明朝人想尽各种方法取暖,徐霞客报名参加了越野铁人三项,兰陵笑笑生窝在炕上意淫小黄书。袁崇焕在朔风中凝望着极北的铅云,喃喃道:凛冬将至。但不久后,他将会明白,最冷的不是辽东的冬季,而是世道人心。

两千多里外,浙江沿海一处码头,像平日一样喧闹。一艘外国商船正卸着货物,脚夫、水手、商人、官员往来奔走,他们没有意识到,这批货物中包括了一种未来中国人对抗严寒的超级英雄。

不,不是暖气,是辣椒。

那是辣椒第一次踏上中国土地。

同辣椒交往之前,中国人的食材后宫里,已经纳有不少泼辣的旧宠:茱萸、辣蓼、扶留藤、薤、韭菜、芥菜、肉桂、姜、葱、蒜,当然还有烧舌头的烈酒。

有观点认为,与辣椒一样,葱和姜也是中国人从域外拐带回来的,葱来自北方,姜的老家在东南亚。果真如此的话,东椒西蒜,南姜北葱,辛辣界四大宠妃,居然都是移民。

葱姜进入中国的时间极早,最初被用来压制鱼、肉、油脂的荤腥气,同时在流行吃生鱼生肉(脍)的时代,预防和缓解食物中毒。孔子有重度姜瘾,带着徒弟们周游列国,打尖的时候是一定要吃姜的:服务员!服务员!这边这边,来一盘姜!

宰予恭恭敬敬问道:老师,人为什么要吃姜?

孔子:闭嘴!你这坨屎!

一边的子贡悄悄道:你丫少说两句吧,老师大姨妈来了,心情不好。

葱姜韭蒜,今天常见,古人的吃法也没什么特别的,今天主要聊几种相对偏门的食材,以及辣椒。

芥菜

一直到明代之前,凉拌小吃的市场都很好,平民吃凉菜,有钱人吃生肉片、生鱼片,也就是「脍」。《礼记》说「鱼脍芥酱」,吃脍是一定要配芥酱的。古人似乎很欣赏这种满嘴的咸腥配上鼻腔里引爆一吨炸药的感觉,眼泪鼻涕流得跟尿失禁似的,还要高喊一声快哉!再来一盘!大约跟今天吃辣椒时的欲罢不能异曲同工,食者自得其爽,旁观者以为这人自虐。

中国人最初吃芥菜,可能是出于误会。芥菜中比较古老的品种——油芥菜,跟油菜(榨油的油菜,不是北方人说的小油菜)是亲戚,大家都是芸薹[tai]属成员,长得也像,或许先民曾经试图用油芥菜的种子获取植物油,然后尝了一口:卧槽!我的眼睛!麻麻我中毒啦!我要死啦!银行卡密码是……

然而后来大家就喜欢上这种中毒的感觉了,油芥菜的种子被研磨成粉末,收入厨房,就是芥末。

农家百科全书《齐民要术》甚至介绍了一种芥末的变态吃法,芥末捏成小球或饼子,泡在酱里,当零食吃。

……

难怪中国人自称龙的传人,这是在培养吐火技能吧!

唐朝有一种「五辛盘」,过节的时候用来孝敬长辈,五辛通常指:葱、蒜、椒、姜、芥。你完全可以想象,一段大葱加一瓣蒜、几粒花椒、一片姜,厚厚挤一层芥末酱一口吃下去……真是山河变色鬼哭神嚎!

长辈:MMP!老子不吃!

芥末用在熟食上的例子同样常见,元朝一道「松黄肉丝」,就是肉丝拌黄瓜丝,浇榆钱酱、姜汁、醋、松子泥、盐和芥末。

还有异域风浓厚的「马驹儿」,马肉、羊肉、花椒、陈皮、茴香、姜、葱、榆钱剁成馅儿,塞进马肠子,两头扎起来煮熟,切成段蘸芥末。

以前中国蔬菜匮乏的很,大白菜、茄子、西红柿、菠菜……都没有,先民被迫吃野菜,以及在手头现有的野菜资源基础上,改良培育新品种。新培育的芥菜失去了以往霸气的辣味,但更适合做成「菹」——腌着吃。一次大雪过后,百草冻杀,却见此菜独青,「雪里蕻」之名轰传长江上下游。至今,它仍然是四川一带酸菜、以及像「酸菜鱼」这类衍生菜肴的首选食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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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里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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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那以后,芥菜几乎被中国人玩坏了,我们不仅要吃它的籽、它的叶子,还要吃它的茎、它的根,打算吃它哪个部位,就把该部位养得极大。四川人种出了一种看上去像长了大瘤子一样可怕的变种,就是后来跟方便面成为好基友的「榨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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榨菜

芥菜的根很辣,刚好用来做咸菜,于是芥菜的根又被养大了,变成下面这幅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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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芥菜已经面目全非:我、我怎么胖成这样了,呜呜。

这种像萝卜一样的东西就是根用芥菜的代表作,大头菜,有些地方也叫辣疙瘩或者咸菜疙瘩。

北方人腌芥菜根,通常只用盐。云南人则用糖,腌出来的成品叫作「玫瑰大头菜」,朴素中带着点典雅,真是好名字。玫瑰大头菜剁碎成粒,加上辣椒末、肉丁干煸炒香,略略佐味,便能成就一道香辣爽口的「黑三剁」。湖南人甚至不用肉丁,只用辣椒和蒜,炒出「外婆菜」,简单快捷,堪称极品下饭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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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三剁

所以,芥菜一家基本上都进入了咸菜行业工作,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广东的梅菜。至于梅菜的吃法,中国人都知道,就不再赘述了。

茱萸

今天很多人知道「茱萸」,最早是缘于文坛某王姓巨星自曝的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该巨星透露,他曾在某年九月初九那天,被山东兄弟们拖上山“遍插”,并创作了《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avi》。

中国常见的茱萸约有三种:山茱萸、吴茱萸、食茱萸(椿叶花椒),后两种辛辣。

其实古人用茱萸佐餐的例子并不十分常见,北方的山茱萸长相可爱,但没什么卵味道。一般用来吃的,以吴茱萸、食茱萸居多,这两种植物样子跟花椒差不多,下图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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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茱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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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茱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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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茱萸(椿叶花椒)

四川人从南北朝时就喜欢吃茱萸,尤其是食茱萸。虽然历史上,四川经历了多次大规模外来人口迁入,尤其清康熙初年的「湖广填四川」,包括食俗在内的风俗文化受移民影响很大,但从一部分史料记载来看,四川人嗜辣的传统,却是一脉相承的。

《礼记》说“三牲用藙”,祭祀的时候用茱萸油。南北朝人皇侃为《礼记》作注疏时写道:“煎茱萸,今蜀郡作之”。那个时候,四川人管食茱萸叫「艾子」,做饭时用整粒的茱萸,或者用茱萸油提味,喝酒时也要往酒杯扔一粒,真嗜辣成瘾。

北魏《齐民要术》的一道烤鱼,用到了多种辛辣料,其中包括茱萸:大鱼切片(烤),小鱼的话取整条,姜、橘皮、花椒、葱、紫苏、茱萸、胡芹、小蒜调汁,腌一夜鱼肉,烤到焦红。

你看,没有辣椒,并不耽误吃麻辣烤鱼。

有条件要吃,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吃。

蓼属辖种极多,中国有140种左右,通常用来佐味的是水蓼,也叫辣蓼。

吃蓼最早的案例,仍见于《礼记》,《内则》篇一口气说了四道菜:濡豚、濡鸡、濡鱼、濡鳖。所谓「濡」,指煮或者烧一类的烹法。四道菜都讲究在食材腹腔内填塞蓼,不知道这么吃能吃出个什么味。

宋元之际女真人有一种食物,叫作「野鸡撒孙」,也就是野鸡肉酱:鸡胸肉煮熟剁烂,拌蓼叶、豆酱、芥末、盐。

到了明代,中国人渐渐不吃蓼了,李时珍说:“古人种蓼为蔬,收子入药。故《礼记》烹鸡豚鱼鳖,皆实蓼于其腹中,而和羹脍,亦须切蓼也。后世不用,人亦不复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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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蓼

扶留藤

辣椒算是填补了川渝人对于辣瘾的巨大空虚,在辣椒传入之前,吃辣总是不够尽兴,四川人找到了花椒、茱萸、姜,仍然不能满足,于是又找到了扶留藤。

扶留藤学名叫「蒌叶」,也通常被叫作「蒟酱」,不知道为什么会取这样的名字,让人误以为是魔芋(蒟蒻)做成的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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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植物的叶子辣中带甜,可以拌蜂蜜吃。左思的《蜀都赋》说:“蒟酱流味于巴蜀”,四川人的蜜渍蒟酱相当出名,从秦汉到魏晋,稳定出口南越地区,唐朝涪州(涪陵)的蒟酱一度成为贡品。前有蒟酱,后有榨菜,涪陵的咸菜产业也是够源远流长的。

后来,不知道哪个鬼畜发明了一种奇葩吃法,把扶留藤同贝壳灰、槟榔一起嚼,这样就能吐出像血一样殷红的唾液,除了整蛊吓人碰瓷演戏外,据说还有助于促进消化。

《异物志》说:“古贲灰,牡砺灰也。与扶留、槟榔三物合食,然后善也……俗曰:‘槟榔扶留,可以忘忧’”。可以忘忧?嚼槟榔上瘾了吧!你怎么不说“可以脸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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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椒

以上食材各有千秋,但恐怕都及不上妖娆绝世的辣椒。

中国最早的辣椒记录文献,来自明朝万历年间一位隐居西湖的戏曲作家——高濂的《遵生八笺》(1591年)。高濂是个妙人儿,能填词能作曲,能诗能文,书画鉴赏、莳花调香,无一不会,无一不精,而且烧得一手养生好菜,是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留下饮食专著的美食家,他在《饮馔服食笺》中说所录菜品“皆余手制曾经知味者,非漫录也”,自己亲自下厨实验,比袁枚派厨子去人家厨房偷师敞亮多了。

然而在他笔下,辣椒并没有归入食谱,却是归入了花谱,撩动味蕾的小妖精被他种到花园里当成了观赏植物。他描写辣椒:这种植物的果实像毛笔头,味辣色红,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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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苏东坡,以苏公的敢吃会吃,倘若不是生早了时代,今天许多川菜,恐怕要向浙菜认祖归宗了。

当时的浙江人也不是完全不吃辣椒,康熙年间,陈淏子的园艺学著作《花镜》介绍,当地人种辣椒,磨成粉末,冬日作为佐料,用来替代胡椒。可毕竟浙菜没有留给辣椒多少发挥的空间,于是小妖精兵分两路,一路向北,一路向西。西征军势如破竹,进入湖南、贵州,一场革命性的中餐狂欢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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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菜:麻辣子鸡

明末战乱使得巴蜀人口锐减,康熙七年,朝廷出台一系列激励政策,鼓励向川移民,其中以两湖移民最多,两大吃辣圣地的辣文化激烈碰撞,辣椒在四川击败了一系列原有辛辣食材,同当地盛产的花椒完成了完美结合,奠定下今天的麻辣格局。

另一方面,辣椒也大规模占领了贵州人的厨房。但贵州吃辣的初衷,除了热爱,多多少少还有一点无奈。清初,贵州很多地区缺盐,菜肴无味,只好在做菜时,放入剁碎的辣椒提味,弥补无盐的寡淡。原本权宜之举,却意外开启了贵州无辣不欢的上瘾模式,百年后,盐的问题得到解决,但辣椒已经深深植入味道基因,再也不可或缺了。

东北地区最早食用的辣椒,很有可能并非来自浙江一脉,而是从朝鲜半岛传入,与浙江辣椒形成了对原有中餐势力的南北夹击,大约到道光年间,东南西北的辣椒连成一片,不分彼此,神州上下四处洋溢着红红火火的喜庆,全国大地一片辣椒的海洋。

今天,无论甜咸豆花、肉粽枣粽之争如何激烈,从黑吉辽到川渝黔,从山东到陕西,不分地域、不分风俗、不分结婚彩礼规则的差异,对于辣椒的认同和迷恋,全国人民始终保持着高度的一致。

这,就是辣椒的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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