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字义的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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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字义的产生

东汉许慎著《说文解字》书影

新字义的产生

文 | 王 力

咱们查字典的时候,常常看见一个字不止一个意义,甚至有多到几十个意义的。但是,咱们应该知道,这些字义并不是同时产生的,有时候他们的时代相隔一二千年。现在一般的字典对于每一字的意义,并没有按照时代来安排,所以单凭字典并不能看出字义产生的先后。例如“翦”字,依《辞海》里说,第一个意义是“翦刀曰翦”,第二个意义是“断也”,其实第一个意义比第二个意义早了千余年。又如“尼”字,依《辞海》里说,第一个意义是“女僧也”,第二个意义是山名,其实第二个意义比第一个早了千年或八九百年。

新义和古义的关系,并不像母子的关系。先说,新义不一定是由古义生出来的(见下文),再说,即就那些由古义生出来的新义而论,几千年前的古义往往能和几千年后的新义同时存在,甚至新义经过若干时期之后,由衰老以至于死亡,而古义却像长生不老似的。若勉强以母子的关系相比,可以说是二千岁的老太婆和她的儿子、孙子、曾孙、玄孙、来孙、晜孙、礽孙、云孙累代同堂。有时候,二千岁的老太婆还有二三十岁的晚生儿子;又有时候,儿子、孙子、重孙子都死了,而老太婆巍然独存,她的年纪虽老,却毫无衰老的状态,当如《汉武帝内传》里所描写的西王母,看去只像三十岁的人。当然,也有些老太婆早已死去,只剩她的孙子或重孙子的;但是,二千岁以上的老太婆现在还活着的毕竟占大多数。以上所说的譬喻颇近似于神话,实际的人生不会是这样的。所以我们说,新义和古义的关系并不像母子的关系。

由上文所说,新义的产生可以分为两类:第一是孳生;第二是寄生。所谓孳生,就是由原来的意义生出一种相近的意义。古人把这种情况叫做“引申”。例如上文所举的“翦”字(即今之“剪”字),由剪断的意义引申,于是用以剪断的一种工具也叫做“翦”(即“剪子”),两种意义很相近,不过一个是动词,一个是名词而已。所谓寄生,却不是由原来的意义生出来的,只是毫不相干的一种意义,偶然寄托在某一个字的形体上。但是,等到寄生的时间长了,也就往往和那字不能再分离了。古人把这种情况叫做“假借”。例如上所举的“尼”字,尼山的意义和尼姑的意义是毫无关系的,不过偶然遇合而已。由此看来,孳生还有点像母子关系(但严格说起来也不像,见上文),寄生就连螟蛉子也不很像,只是寄人篱下罢了。但是,如果原来的意义消灭了,新义独占一字,也就变成了鸠占鹊巢。例如“仔”字本是挑担的意思,现在只当仔细字讲。“骗”字本是跃而乘马的意思,现在只当欺骗字讲。有时侯,寄生的字本身也可以孳生,恰像螟蛉子也可以有他亲生的儿子,所以有些字所包含的几个意义是孳生寄生的关系都有,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相当复杂的。

孳生的情形是很有趣的。许多孳生的意义都不像上文所说的“翦”字那样简单。有时候,它们渐变渐远,竟像和最初的意义毫无关系似的。这好比曾祖和曾孙的面貌极不相像。但如果把他们祖孙四代集合在一起来仔细观察,却还看得出那祖父有几分像那曾祖,那父亲又有几分像那祖父,那儿子也有几分像那父亲。例如“皂“字的本义是黑色(古人说“不分皂白”就是“不分黑白”);皂荚之得名,由于它熟后的颜色是黑的。皂荚之中有一种开白花的,荚厚多肥,叫做肥皂荚,省称为“肥皂”,可以为洗衣之用。后来西洋的石碱传入中国,江浙一带的人因为它的功用和肥皂荚相同,所以称为“洋肥皂”,后来又省去“洋”字,只叫做“肥皂”。其中有一种香的肥皂,又省去“肥”字,只称“香皂”,于是,“皂”字的意义竟等于“石碱”的意义,也就是北方所谓“胰子”。由“黑色”的意义转到“胰子”的意义上去,几乎是不可思议。谁看见过胰子是黑的(不是不可能,却是罕见)?但如果咱们追溯“香皂”的“皂”字的意义来源,却又不能说它与“黑色”的意义没有关系。

有时侯,孳生和寄生的界限,似乎不很清楚。说是孳生罢,却并非由本义引申而来;说是寄生罢,却不像上文所举仔细的“仔”,欺骗的“骗”,和它们的本义毫无关系。例如“颜”字的本义是“眉目之间也”,“色”字的本义是“眉目之间的表情”,所以“颜色”二字常常连用。但那色字另有一个意义是“色彩”。这“色彩”的意义是“颜”字本来没有的,只因“颜色”二字常常相连,“色”字也就把“色彩”的意义传染给“颜”了。于是“颜色”共有两种意义,其一是当“容色”讲,另一是当“色彩”讲。到了后来,后一种意义渐渐占了优势,至少在口语里是如此。但是,在起初的时候,“颜”字还不能单独地表示“色彩”的意义,例如“目迷五色”不能说成“目迷五颜”,“杂色的花”不能说成“杂颜的花”。直到“颜料”这一个新名词出世之后,“颜”字才开始单独地表示“色彩”的意义了。乍看起来,“颜”字产生这“色彩”的意义似乎是孳生,其实只是寄生,不过,有了传染的情形,就不是普通的寄生了,咱们可以把这种情形叫做特别的寄生。

新字义的产生,有时候是由于自然的演变,有时候是由于时代的需要。所谓自然的演变,就是语言里对于某一意义并非无字可表,只是某字随着自然的趋势,生出一种新意义来,以致造成一种一义多字的情形。例如既如“皆”,又有“都”,既有“嗅”,又有“闻”,既有“代”,又有“替”,等等。所谓时代的需要,是社会上产生一种新事物,需要一个新名称,人们固然可以创造一个新字或者新词,但也可以假借一个旧字而给它一种新的意义。例如“枪”字,本来指的是刀枪剑戟的枪,后来又指现代兵器的枪。“礮”字(“炮”字),本来指的是发石击人的一种机器,后来又指现代兵器的炮。大致说来,由于自然的演变的情形居大多数;由于时代的需要的情形是颇为少见的。

除了上面的两种原因之外,新字义的产生还有两种原因:第一是忌讳,第二是谬误的复古。

从前皇帝的名字是要避讳的,就是所谓庙讳。因为避讳,该用甲字的时候,往往用乙字来替代,于是乙字就添了一种新的意义。例如“祖孙三代”在唐以前本该说成“祖孙三世”,因为唐太宗的名字是李世民,所以唐朝人就改“世”为“代”了。最有趣的是,唐亡之后,应该可以不必再讳言“世”字,然而大家用惯了“祖孙三代”的说法,也就很少人想恢复“祖孙三世”的说法了。从此以后,“代”字就增加了一种新的意义了。

所谓谬误的复古,是写文章的人存心要运用古义,但是因为学力不足,他们所认为的古义却是一种杜撰的新义。例如清代的笔记小说里,有许多“若”字是当“他”字讲的,其实“若”字的古义是“你”,不是“他”。又如现代书报上的“购”字当“买”字讲,其实“购”字的古义只是“悬赏征求”,不是“买”。以“若”为“他”之类,恐怕还有人指摘;至于以“购”为“买”之类,大家都已经习非成是了。求古而得新,这是爱用古义的人所料想不到的。然而这种情形可见不少。

关于新字义的产生,我们这几段话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若要仔细研究,应该时时留心每一个字的新旧意义,咱们首先要问:这个意义是什么时候就有了的?其次要问:这个意义是怎么样产生出来的?咱们虽然不能完全解决这个问题,但是由这些问题所引起的兴趣已经是无穷了。

1942年7月17日

(载《国文杂志》第一卷第二期,又收入《龙虫并雕斋文集》第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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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李节

/排版:崔蕾(实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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