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中人該如何告慰宋樹元

原刊於三晉都市報2007-11-24

《分類聯語》剛剛出版,而它的作者,山西左權的宋樹元,離去已經5年了,他生前,在中國的大地上,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名字,去世之後,人們對他依然陌生。

其實宋樹元的故事真可以寫一部長長的小說,山西百年的風風雨雨都可以寫在他飽經滄桑的臉上,他出生於左權的一個大戶,抗戰爆發肄業于山西大學,棄筆從戎;後又轉入教育界、政界供職,輾轉于山西、河北、河南、陝西和南京;“文革”下放回原籍務農,落實政策後曾就職於左權中學、縣史志辦公室;年逾七旬之後,舉家遷居至江蘇鎮江。

你會說,有類似故事的人也很多,宋樹元又有什麼與眾不同呢?

這個人真的很特別,在我們昂首挺胸拆除古老的建築,把城牆夷平,把四合院拆毀,把古老的牌坊推倒,讓廟宇荒廢的時候,宋樹元卻在孤獨地守候著心中的遼城;近十餘年來,當他遠離故土,寄居鎮江,他依然守候著心中左權,於是,我們看到了遼州(左權縣舊稱)史蹟沿革、風物民情的《遼陽十景》、《遼城舊跡》等。等到今天,當我們再一次重新評估傳統的價值時,那個倔強的老人已經離去,只有 《遼陽十景》、《遼城舊跡》的舊風情讓我們追憶和痛悔不已。

我們可以用三句話來概括宋樹元的一生:一個世紀的風雨,半個中國的滄桑,一座古城的守候。

我們也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宋樹元的一生:他是千年太行山傳統淌在二十世紀的一顆淚滴。

想建功名卻一生不得志

宋樹元,1913年出生在左權下豐堠宋家,這是一個大戶,有田地,有商鋪,在外有人做官。宋樹元受到的不是貧下中農的教育,是中國官僚或者文人文化的教育。比如,他愛書法,而不是愛民歌。他的名字就頗有精英意識:名樹元,字奪三。樹元,我是中心,奪三,還要征服別人。可見家裡給他取這樣的名字,就賦予了他不順從的個性。左權另一個文化名人皇甫束玉私下理解:奪三,出自“三軍可奪帥”。反過來是不是:我要奪三軍?這是我的猜想,至於具體的情況,以後有機會再進一步考證。離開太行山,宋樹元又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建侯,侯是王侯,建立功名的野心不小啊!

宋樹元受到新式的資產階級的教育。一個人在解放前上的大學和在解放後上的大學是完全不一樣的,而宋樹元是抗戰前讀的大學,是山西大學(工科)。到今天,山西大學已經是百年老校了,但在當時卻是新生事物。除了專業不說,山西大學有濃郁的人文環境,宋樹元在這種環境中成長。

1939年,皇甫束玉先是在二民校和宋樹元同事。在皇甫束玉到二民校前,宋樹元是二民校的國文教員。皇甫束玉來了,宋樹元把國文課讓給皇甫束玉,自己帶上了自然常識。為什麼會這樣?難道皇甫束玉的國文比宋樹元強嗎?未必。皇甫束玉說是學校主任閻魯齋安排的。也便是在這個時候,皇甫束玉的一個國民黨親戚加上國民黨學生家長成了宋樹元的至交。宋樹元不辭而別,離開了太行山,到了國統區。這之後皇甫束玉便近40年沒有宋樹元的消息,皇甫束玉猜想他這個朋友做了大官,但宋樹元並沒有,而是一直在教育界是個普通職員。還因政治原因有過20年勞動改造的經歷。他的名字裡蘊藏的那些輝煌便沒有實現。

1979年平反恢復公職,這時候年齡太大了,隨即就辦了退休。他同時代的人離休幹部不少,而他沒有。他在故鄉有個小腳的老婆,到了外面又結過婚。當他被下放到農場的時候,可能新的妻子離開了他。於是他退休後回到太行山與前妻重新生活在了一起。他的兒子宋世同生在太行山,是解放後尋父到的南京。我2000年在江南採訪,李斌讓我去找一下宋樹元,我便是在鎮江見到了太行山老鄉。當時宋樹元和原配妻子一起住在兒子家裡。宋世同熱情地招待了我,給我講述了宋樹元的坎坷經歷。在宋樹元再度返鄉的時候,我認識的他。他先在左權中學教了一段時間語文,後來在烈士陵園住下修史志。其主要著作《遼陽十景》《遼城舊跡》也便是在這期間開始採訪寫作的,並很可能就完成了。

一個人和一座老城

儘管已經出版的《左權縣誌》將剛剛過世的宋樹元先生經過嚴謹考證繪製的《左權舊城圖》印錯多處,但一個太行山小城在上個世紀前半葉的基本格局還是被記錄了下來。

可能直到上世紀60年代,左權小城與清代《遼州志》上的記載還沒有太多差別。雖然我們可以說小城沒有進步,但小城的溫馨與古樸還在。

古老的城牆,東門坡、西門坡,東街、西街的商業活動生氣勃勃。大操場戲臺還在批鬥著現行反革命。以戲臺為舊城中軸線的北起點,歷經三元閣、衙門口、南街、鐘樓到南門外清漳河,小城這樣呈現了幾百年的風采。

到了上世紀70年代以後,隨著城市的規劃,新的政府大樓在北城背後崛起,填平了城壕,新拓寬了一條南北向的大街,這時候各個要害單位逐漸東移,舊街逐漸冷清了。一直到世紀之交那條老街最後的消亡,幾百年延續的紅火就再也找不到蹤影。

在《遼城舊跡》,宋樹元對這種現狀極其不安,對破壞古蹟的行為也是痛心疾首,在寫文廟時,他說“元朝另有《文廟碑》,為延佑二年乙卯(1315年)之作。此碑高大雄渾,石質堅勁,字跡至今清晰可讀,為我縣石碑中不可多得之精品。可惜就在近年,卻被於原地新建的一所某單位幹部家屬院鋪作了過門石。……大殿據不完全資料推斷,應為宋、元建築,在全縣眾多古蹟經歷戰亂毀廢之餘,尚能僥倖留存下來,實為難能可貴。只是當年金碧輝煌,匾額楹聯佈滿廊庭之飾物,盡化烏有,而變得塵封積穢,不堪入目,以至屋頂雜草叢生,有的已長成小樹夾生於瓦脊之間 (至少在筆者1987年離縣前,還是這種悽慘景象)。時被縣種子公司佔用,改作倉庫。……本廟在抗戰以前,基本保持舊貌,以後逐漸廢毀、改造利用,並不斷變遷,遂至今日之狀況。”

上世紀10年代生的人如此關注“鄉學”情有可原,畢竟他們受過系統的國學教育,而上世紀20年代生的左權人馬上就迎來了整個國家的動盪,戰亂頻仍,系統學習國學的機會沒有了。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生的人,革命的教育已經比較流行,在這之後的人,他們所受的教育對傳統都不很重視。在這種教育之下,人們過於看重現代化的力量,那些傳統得不到應有的重視和保護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所以老城的破壞不是一個人的一個命令的力量,是整個時代的力量。這樣,就《遼陽十景》《遼城舊跡》一定是最大的奇蹟,通過它們,那個古老的遼城才沒有徹底消逝。

我們不能要求先人為我們保存更古老的遼陽風貌,因為在更遙遠的年代,保護歷史遺存尚未進入人類的視野。然而街區的改變,就是文化的改變。城市佈局的改變就是對傳統文化的顛覆。神往高樓大廈是要徹底地告別一種古老的文化與生活方式的。從庭院文化到鳥籠文化,心更隔情更薄人更焦慮。這是人口膨脹不得已的選擇,卻可能是20世紀中國人最錯誤的選擇。誠如宋樹元所言:“也許有人認為我們這山區偏僻之地,不比通都大邑,哪有什麼歷史重器值得垂愛?或竟以歷史興廢乃古今常事,雲煙一過任其幻滅,也便算了。以自甘貶損、虛無主義,對待祖先珍貴遺物。此種態度若非無知,也顯得太粗野了,更置前人用心於何地?”

如何告慰宋樹元

2000年我去拜訪宋樹元,是受好友李斌的委託。那次,宋樹元的身體看上去還不錯。他送我《遼陽十景》《遼城舊跡》,我也讓他送李斌一套。那次分別後,宋樹元的妻子就去世了。宋樹元於2002年春節上午10時長眠於江南。從他兒子給皇甫束玉的信中,可以瞭解他最後的情景,我實在不忍轉述。但是,即使在生命的最後,人都骨瘦如柴了,宋樹元依舊思維清晰。是的,迷戀傳統的宋樹元是千年太行山傳統淌在二十世紀的一顆淚滴。因為有了《遼陽十景》和《遼城舊跡》,這顆淚歷久彌新,永遠不會風乾。

在我們和宋樹元之間,缺少一代人的傳承。所以,在宋樹元比較年富力強的時候,我們還不懂事,當我們能夠做點事的時候,宋樹元又沒了。

缺少的這代人,正是我們父輩中的能夠對傳統產生迷戀情結的人。他們為什麼不呢?他們先是生活在政治鬥爭的年代,接下來他們生活在追求財富的年代。文化,悄悄地生長著的文化,是需要閒情來呵護的,而他們沒有這樣的環境。

宋樹元活到了21世紀,去世時,他用生命完成的著述到今天仍然以油印本的形式在小圈子裡流傳,宋樹元死而有憾。

最近,李斌計劃自費出版宋樹元的《遼陽十景》和《遼城舊跡》,大約是除了喜歡,還是懷了傳承的責任的。我倡導“鄉學”,曾經與一些鄉下的朋友說起這個事,得到的呼應實在寥寥。並承宋世同先生不忘鄉誼打江南把宋樹元的遺著寄來,便生髮出這許多的感慨。

宋樹元,實在是值得緬懷的一個鄉賢。如今,當我們說自己是民間藝術之鄉,將民歌與小花戲申報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區域的時候,開始用古人的遺產開發旅遊時,我們突然想到,不僅僅宋樹元失去了他心中的遼城,每一個遼城人也失去了一個奇蹟。當我們開始再一次珍視傳統的價值時,就讓我們來緬懷一下這位老人吧。

□劉紅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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