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炳吉:做胃鏡

張炳吉:做胃鏡

近幾年來,好像有人在我的肚子裡開了一個造醋的工廠,他把我的胃當成他盛醋的膠皮袋子,把我的嗓子眼兒當成醋水的出口。他做好了醋就用倆手捏一下我的胃。他一捏,我嗓子眼兒就吱吱地冒出又酸又辣的醋水。這傢伙挺黑,越是在我餓的時候他下手越重,有時天還沒亮我就被他免費的醋酸折磨醒。在飯店吃餃子時,有人給我倒醋被我謝絕,他就說你不愛吃醋?我說我不用吃醋,我滿肚子都是醋!

我雖然沒有做過胃鏡,但是我見過做胃鏡。凡是從胃鏡室走出來或者抬出來的人,個個好像剛剛坐了一回“老虎凳”或者剛剛喝了幾碗辣椒水,表情極度痛苦,臉蠟黃蠟黃的,頭髮凌亂,眼角有淚痕,口鼻有液體,走路搖搖晃晃,兩手只想扶牆。有一回我陪一個文友去做胃鏡,文友哇哇地吐,給他做胃鏡的女醫生居然也跟著吐。一問才知道她是個從醫校畢業不久才上陣的新手,意志還不堅定。

給我做胃鏡的醫生不會也跟著我嘔吐吧?他要求我左側朝下躺好,鬆開褲腰帶,眼睛睜開,看著前面,用鼻子呼吸。他說你不要緊張,時間很短,一會兒就完了。我知道他說的“完了”指的是做胃鏡這件事一會兒就做完了,不是另外意義上的“完了”。

這個中年醫生很細心,他寬慰我說胃鏡管子只是在通過喉嚨的時候難受一下,等它到了胃裡就沒事了,他讓我堅持、配合他,並叮囑我嘴裡有口水不要嚥進去,要吐就吐到這個盤子裡。說著,他把一個彎型的盤子放到了我嘴邊,又把一箇中間有孔的塑料瓶蓋似的東西塞到我嘴裡,讓我用門牙咬住。我知道,做胃鏡的管子要從這個“瓶蓋”的中間孔道穿過到達胃裡。

據說,醫生過去給病人做胃鏡不讓病人咬“瓶蓋”,也沒有那樣的“瓶蓋”,結果有的病人因為痛苦而“咬牙切齒”把導管咬壞,咬勁大的人甚至能把導管咬成兩截,醫生甭說給他做胃鏡了,還得想法把掉進他胃裡的胃鏡撈出來。

就要下管子了,醫生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他說你有假牙嗎?一開始我想我有沒有假牙與做胃鏡有什麼關係,難道把門的假牙不讓胃鏡通過不成?後來我才想起在網上看到的一個案例。說是有個安有假牙的病人在做胃鏡的過程中,由於痛苦而把牙齒咬得咔吱咔吱響,結果把自己的假牙咬掉了。假牙咬掉了他含在嘴裡也就罷了,誰知這小子卻把假牙往肚子裡咽。結果假牙在喉嚨處卡住導管。醫生不僅沒法繼續為他做胃鏡,就連那根導管也抽不出來了。醫生如果使勁拽導管,他就疼得打滾兒。

就在我回想網上那個案例的時候,不知從那裡冒出另外一名醫生,他手持一個黑色的、像一根粗電線似的東西來到我眼前。醫生手裡的傢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胃鏡吧?它耀武揚威似的,顫顫巍巍,頭部還閃爍著晶亮的光芒。我的肚子裡漆黑一團,黑電線頂部的這盞射燈大概是用來照明、探路用的吧?但此時在我看來它有點像爬行類動物的眼睛。

這個醫生手好硬,他不與我多說,拿著那根又黑又粗的電線就往我嘴裡塞。那樣子,讓我想起了疏通下水道的工人。他們雖說是兩個行當、兩個工種,但工作性質非常相近,都是拿一根管子往另外一個管子裡捅;都是桶一下、如果受阻就退回一截然後再往裡捅;都是如果捅著順暢就連續不斷地往裡面推進,直到推送到底。無論是醫生還是下水道疏通工,操作起來都毫不猶豫,都毫不手軟。

當醫生手裡那個管子觸及到我的喉嚨時,我的喉嚨裡像是被塞進了一根沒有剝皮的粗大的香蕉,想咽,咽不下去;想吐,吐不出來,真想一把把它拔出來。就在我想伸手的時候,醫生警告我別動,並安慰我說馬上就不難受了。但事實是一股強烈的嘔吐感向我襲來,我不由地發出“啊——啊——”的乾嘔聲,整個身子跟著我的乾嘔像一隻被拎在半空的蝦那樣,收縮、舒張,再收縮再舒張,汗水頃刻溼透了內衣,鼻涕、眼淚肆意拋灑,嘴裡霎時間積滿了唾液,想起身把它吐到床下,但轉念想到嘴邊有彎盤子接著,就任其流出。

醫生曾經告訴我做胃鏡時要保持鎮靜,要睜開眼,看著前面。然而,此時我卻被他折磨得根本睜不開眼。即使睜開眼也是淚眼朦朧,人影朦朧,窗影朦朧。我記得剛進來時,胃鏡室的窗簾是開著的,而此時他們好像把窗簾拉住了,並且拉得嚴嚴實實,以至於室內一片漆黑。

如果在我上小學時的“文化大革命”中遇到這種情況,我心中肯定會湧現出江姐、李玉和等那樣視死如歸、鋼鐵意志的革命志士,而現在我心裡想的是醫生儘快給我做完、儘快讓我逃離。醫生見我反應得厲害,乾號的悽慘,就說:“忍一下,忍一下,一個大老爺們至於這樣嗎!”我想對他說:“哥們,你站著說話不腰疼,咱倆換換,你躺這兒,我給你下管子,你試試!”可惜,我咬著那個“瓶蓋”,嘴裡還有管子,舌頭根本打不轉彎,有話說不出口。

那個導管在醫生巧手的操作下,終於突破喉嚨、穿過賁門,進入到我的胃裡。正如醫生所說,導管到了胃裡就舒服了。這裡所謂的“舒服”是相對於它通過喉嚨時的感覺,而與吃燒雞的感覺相比,胃裡還是很難受的。

當我正在慶幸終於有喘息的機會的時候,忽然感覺肚脹起來,並且越來越脹。原來。做胃鏡的頭一天就不讓我吃飯喝水了,空空的胃像一個洩氣的皮球,乾癟到了一起。胃鏡進到胃裡後施展不開手腳,沒法觀察。但困難難不到醫生。他們在胃鏡的導管中附帶了一根吹氣管,像吹氣球那樣往我的胃裡吹氣從而把乾癟的胃撐起來。他往我胃裡打氣如果是像給自行車輪胎打氣那樣,一下一下地打,我還能接受;但是,他不像那樣打,而是像給汽車輪胎打氣那樣,一口氣持續地吹進去。我感覺我的胃乎乎地飽滿起來,那感覺與飽飽吃了一頓大餐的感覺類似,只是沒有吃大餐後的那種幸福感。我看過醫科大學一位老師給學生的講課視頻,那位老師說:“……過量注氣對於病人來說是一種增加痛苦的操作,這個時候病人會腹脹、噁心,反應更加劇烈。所以說,如果能夠在少注氣的情況下就能讓胃鏡到達胃竇的話,那麼請儘量少注氣。給我“注氣”的這個醫生不知還記得老師當年的教導嗎?我想起了孩子們吹爆氣球時的情景。

謝天謝地,這位醫生給我“注”了一陣氣後,可能感覺我的胃膨脹起來了,就停止了“注氣”。

我感覺我此時的胃就像一個被吹滿氣的氣球,又像一個水坑,醫生操縱的胃鏡就像一個探寶儀,它伸進水坑後四處勘察,慢慢遊走,好像非要在裡面找到什麼寶貝那樣認真、仔細。我有些不耐心了。此時,站在操著者跟前的那個醫生對操作者說又像對我說:“牛角胃病人的幽門、胃竇和胃體幾乎在同一直線,進境容易。要是遇到胃下垂的患者,他的胃就像魚鉤那樣,很不好進鏡啊!”難道我是“魚鉤”胃?正在疑惑,那位醫生看著電腦屏幕又說話了:“他的胃屬於牛角胃,好進鏡。”

果然,那根“探寶儀”探尋的時間不長,我就感覺它被醫生徐徐拔出來了。

我將要下床走出“渣滓洞”了。我慶幸自己“大難不死”。然而,就在我將要起身的時候,醫生讓我按照原來的姿勢躺好。遵囑,我按照原來的姿勢躺好。

他讓我再次躺好的原因,我估計是在我起身之前他要給我做個腹部按摩,以慰藉我受傷的身心。但是,他沒有按摩,而是拿起那根又黑又粗的管子又要往我嘴裡塞。他剛才可能沒有看清什麼或者忘記了什麼吧,所以要給我做第二次胃鏡。

我拒絕他的插入。

他不與我理論,只說了一句“你的胃需要再查”就把那根黑管子幾乎強制性地塞到了我嘴裡。正要說話的我被他一插,頓時變成了啞巴,有苦難言、想說也說不出來了。

接下來,我再次經歷了與十分鐘之前同樣的磨難,嘔吐、號啕、肚脹、流眼淚,流鼻涕、流口水,做蝦狀體操。

2018年4月23日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採風網總編,已出版散文集“三路”,即《鄉關路遠》《路在門外》《一路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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