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王”陳渠珍:半新半舊的引路者

“我於是就拿了他寫給我的一個手諭,向軍需處取了27塊錢,連同他給我的一份勇氣,離開了我那個學校,從湖南到漢口,從漢口到鄭州,從鄭州轉徐州,從徐州又轉天津,19天后,提了一卷行李,出了北京前門的車站,呆頭呆腦在車站前面廣坪中站了一會兒。”

“湘西王”陳渠珍:半新半舊的引路者

2012年7月,陳渠珍骨灰從長沙遷葬鳳凰。圖為黃永玉設計的陳渠珍墓

“儘管向更遠處走去”

1922年8月,當年輕的沈從文從湘西軍中來到北京北河沿的一家小客店住下,在旅客登記簿上填下“沈從文,年20歲,學術,湖南鳳凰縣人”時,他也許又想起老長官陳渠珍在他臨行前說的那番話:“你到那兒去看看,能進什麼學校,一年兩年可以畢業,這裡給你寄錢來,情形不合,你想回來,這裡仍然有你吃飯的地方。”

放棄軍中書記官的位置,到北京尋找不確定的未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在陳渠珍所辦的報館,在印刷工人趙奎五的開導下,讀到了《改造》和《新潮》,以及刊登郁達夫、郭沫若作品的創造社刊物。10年後,沈從文在自傳中寫下自己接觸這些讀物後的思想變化:“我明白人活到社會里應當有許多事情可作,應當為現在的別人去設想,為未來的人類去設想,應當如何去思索生活,且應當如何去為大多數人犧牲,為自己一點點理想受苦,不能隨便馬虎過日子,不能委屈過日子。”不久,在生了一場40多天的大病,目睹好友陸弢的意外死亡後,沈從文下了決心:“儘管向更遠處走去,向一個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的生命押上去,賭一注看看……”

在那個時代,像沈從文這樣為現代報刊所宣揚的“五四”新思潮召喚到大城市來的青年,比比皆是。個人命運與“追求自由”“改造國家”等宏大命題一經結合,一種新的文化視野和參與歷史的可能,便讓他們蠢蠢欲動。用不了多久,沈從文就會在北大周圍遇到諸如劉夢葦、陳翔鶴、馮至、蹇先艾、丁玲等一大批旁聽生。沈從文的特殊性在於,在湘西那樣歷來封閉荒蠻的世界,竟能看到剛剛出版的新文學刊物,而這一切與這位大他20歲的鳳凰老鄉陳渠珍密不可分。

“湘西王”陳渠珍:半新半舊的引路者

陳渠珍(1882~1952),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湘西在他的治理下曾保持近二十年的穩定發展

1922年,陳渠珍40歲,從前任田應詔手中接過湘西軍政大權業已兩年。在他1934年底被湖南省主席何鍵逼迫交出實權之前,這位日後的“湘西王”還有12年時間去打拼一段屬於他的湘西時光。

由於當地歷史上一支屬於湘軍序列的“筸軍”的存在,鳳凰出了不少將軍,子弟皆以從軍為榮。沈從文的祖父沈宏富便曾因軍功做到貴州提督,父親沈宗嗣還曾是隨羅榮光鎮守大沽炮臺的一員裨將。因而1917年,當父兄皆不在身邊,母親又擔心兒子學壞時,不到15歲的沈從文加入當地軍隊,便成為一件自然的事情。

沈從文最先加入的是張學濟擔任司令的靖國聯軍第二軍,一同駐紮辰州的還有田應詔的第一軍,陳渠珍當時是田應詔手下的一名團長。沈從文最初擔任張學濟的衛兵,後來很快升至上士文書。最初幾年的軍中生活,正如沈從文後來在傳記中所說,除清鄉殺人外毫無其他成績。第二軍的軍譽又極壞,1920年不得不遷徙到四川就食,結果不幸與當地軍隊發生衝突,全軍覆沒。沈從文由於留守辰州得以倖存,不久便被遣散回家。

而第一軍在陳渠珍接管之後,日漸振作。事實上,這也是沈從文1922年在當了一段時間警察所辦事員後,決定再回軍中的直接原因。在沈從文眼中,部隊的面貌與兩年前完全不同了:“槍械,紀律,完全不同過去那麼馬虎,每個兵士都彷彿十分自重,每個軍官皆服裝整齊凸著胸脯在街上走路,平時無事兵士全不能外出,職員們辦公休息各有定時;軍隊印象使我十分感動。”沈從文那時的心願就是在這位指揮官手下當一名差弁,經過一段周折,他終於如願以償。

由於字寫得好,沈從文被派到陳渠珍身邊做書記,除了日常工作,還要幫這位統領官取書簡或抄錄書中的某些段落。在那間山上的會議室中,除了大量書籍碑帖,四五個大楠木櫥櫃中還有百來軸自宋至明清的舊畫,以及幾十件銅器和古瓷。對沈從文來說,那裡正是一個學歷史的地方,讓他領略到了古老藝術帶來的智慧。然而,對他產生終身影響的,還是這位以王陽明、曾國藩自許的上司身上稀有的精神和人格:“天未亮時起身,半夜裡還不睡覺。凡事任什麼他明白,任什麼他懂。他自奉常常同個下級軍官一樣。在某一方面說來,他還天真爛漫,什麼是好的他就去學習,去理解。處置一切他總敏捷穩重。由於他那份稀奇精力,筸軍在湘西二十年來博取了最好的名譽,內部團結得如一片堅硬的鐵,一束不可分離的絲。”


1938年6月,新上任的湖南省主席張治中赴湘西考察時,便被眼前看到的一切所感染:“屯邊重鎮,市廛中饒有中原風味,房屋整齊宏偉,為所經各縣之冠。玉鍪先生居此數十年,其仁愛俠義之風,在民間構成堅強之信仰。”

熔鑄一地方之民間信仰,談何容易?有意味的是,沈從文的表侄黃永玉於1924~1926年在鳳凰度過的童年,恰好對應於陳渠珍的湘西自治。在他晚年所寫的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中,黃永玉生動地描繪了陳渠珍對鳳凰的影響:“表面上他不大理會山底下的事,其實他像個‘大白天’,哪裡都照得著,連陰影都管。”

這位像“大白天”一樣照耀湘西的地方官,到底何許人也?

“湘西王”陳渠珍:半新半舊的引路者

湘西鳳凰古城,朝陽宮內的陳渠珍展廳

抱殘守闕的“湘西王”

與當地不少軍中高層一樣,陳渠珍的父親曾在曾國藩的湘軍中博取到將軍的頭銜,不過在陳渠珍13歲時便去世了。少年時的陳渠珍,生活在晚清變法圖存的救亡聲中,考取秀才後他便決意投筆從戎,從湖南武備學堂畢業後,加入湖南新軍,併成為同盟會的早期會員。

然而,那時的陳渠珍便表現出異於時人的看法,在革命浪潮風起雲湧的1909年,他選擇加入晚清邊疆重臣趙爾豐帶領的入藏軍隊,以抵禦英國對西藏的進犯。赴藏遠征的原因,除了追慕古人立功絕域的雄心,更重要的是,他對當時革命黨人狂放激烈的行為有所不滿,在他看來,這些人“始於救國者,必終於誤國”,此番遠征也是一種有意避趨。

1936年,從西藏回到湖南,在長沙擔任閒職的陳渠珍,有時間寫成《艽野塵夢》一書,從此這段九死一生的傳奇經歷廣為人知。入藏不久,陳渠珍被任命為援藏軍一標三營管帶(相當於營長),參加了一系列平叛戰役,屢立大功。不久,武昌起義的消息傳到西藏,部隊發生譁變,陳渠珍被迫帶領115名同鄉士兵取道青海東歸。由於誤入荒原,在經歷一系列斷糧缺水的艱難困苦後,隊伍到西安時僅剩7人,一路上與陳渠珍肝膽相照的藏族少女西原,不久也因病去世。這段生死考驗,為陳渠珍打下一生事業的根底,鳳凰同鄉滕文昭讀此書後,聯想到他治理湘西的艱難過程,不禁感嘆:“馳驅二十年,終不能捨一苦字。別有所持守,曾湘鄉謂扎硬寨、打死仗者,庶幾近之。”

回鄉休養兩年後,1914年,在田應詔的委任下,陳渠珍組織湘西軍官訓練團,開始著力整頓部隊。這位有過實戰經歷的教官,更加註重將兵士塑造成能夠思想學習的獨立之人。他後來寫給士兵們所看的《軍人良心論》,全書以問答形式結構,共181個問題,從第一個問題“天地為甚麼生萬物”開始,完全是一本包羅萬象的修身之志之書。陳渠珍那種道德化的帶兵方式,很容易讓人想起他素來敬佩的曾國藩。在回答如何保持良心的問題時,他說道:“人生第一件要緊的事,就是良心。良心是天賦於人,‘不學而能、不慮而得’的。至於‘富貴福澤,不過是厚吾之生’。與人有什麼關係呢?”……正是在這樣的教化之下,1922年的沈從文才感受到軍隊的氣氛煥然一新,有了新的希望。

上世紀20年代的中國,軍閥混戰,作為戰略要地的湖南,受害最深。如何保護湘西免受南北軍閥的蹂躪,是陳渠珍最為關注的問題。也是在這時,旨在對抗北洋軍閥的“聯省自治”成為南方各省的討論焦點。所謂“聯省自治”,正如學者張鵬園在《梁啟超與民國政治》一書中的介紹:“就是要以地方分權來代替中央集權,以省憲來約束軍閥;希望人民有控制地方政府的權力,而早日結束中國的混亂局面。”湖南當時是“聯省自治”的急先鋒,一方面因為湖南近世以來有開風氣之先的傳統,一方面則因為湖南是民國以後所受兵禍最慘的地方。民國首任總理、鳳凰人熊希齡便是“聯省自治”的積極推行者,在他的督促下,由梁啟超草擬的湖南省自治條例在1922年元旦開始實行。

與之相應,陳渠珍為了實現湘西自治的宏大抱負,推行一系列舉措,辦學校,興實業,組織工廠,設立報館,不一而足。作家周毅是《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的超級讀者,由沈從文到黃永玉再到陳渠珍,她為這些從鳳凰走出的人深深著迷,寫下《沿著無愁河到鳳凰》一書。她認為,陳渠珍在湘西實行的一系列革新舉措,除了沈從文的傳記作者金介甫所提到的閻錫山的影響之外,更直接的影響則來自於當年入藏軍的主帥趙爾豐。在陳渠珍寫的《趙爾豐軼事》中,這位有“屠夫”之稱的晚清重臣,在當時的西康省進行過一系列改革,以軍立威之後,馬上做的事情便是辦教育、做慈善。據載,趙爾豐當時在藏區分設男校、女校,對學生非常重視,有次在考察女校時,發現當地郵政局長調戲女學生,他大怒,後來在眾人的求情下,郵政局長逐個向學生道歉,才免其死罪。

受趙爾豐影響,陳渠珍在湘西推出《教育案》和《慈善案》,在各縣創辦幼稚園、兒童遊樂園,各類小學附平民補習學校。“將教化作為一切自治的基礎和重中之重。同時,輔之以賑災、救濟、育嬰、施藥、貧民習藝所等慈善項目。”在周毅看來,“陳渠珍以敬愛的感情把湘西當成自己的家庭來經營。”

如果說用文言寫作的《艽野塵夢》,尚且是自我抒懷之作,用白話寫作的《軍人良心論》是用來鑄造軍士信仰的實用之作,那麼陳渠珍用百姓皆能聽懂的大白話所頒佈的一系列自治通告,用意再為明顯不過。這位半新半舊的人物,已經意識到,自治成功的基礎在於喚醒民眾認識。赴京之前,在報館兼做校對工作的沈從文,一定也看過不少類似的條例與規程:“只要不侵官府的權,凡是教育、實業、慈善、團務各項,都可以萬眾一心,努力去辦。有辦不去的地方,本統領便盡力去幫助你們。總而言之,你們要想地方無土匪,人有衣穿,有飯吃,有屋住,就要辦自治。”(《通告十縣父老辦鄉自治書》)

湘西得以保有近20年的相對太平,與陳渠珍的左右騰挪、殫精竭慮密不可分。1915年12月,袁世凱稱帝,雲貴兩地的護國軍奉命討袁,向湖南挺進,袁世凱派遣的部隊也率部來湘西堵截。一場大戰迫在眼前,為了不讓湘西淪為戰場,陳渠珍向田應詔獻計保持中立,結果湘西軍隊沒有任何損失,還從戰場撿來槍支幾千、子彈幾萬發。

儘管在主政湘西期間,陳渠珍所堅守的“家邊人”政治,很大程度保護了湘西的穩定,但他的保守也帶來了一些問題。學者姜濤便認為:“這樣的‘家邊人’政治,也包含了內在封閉性,造成外地流官不能下鄉、基層行政被架空,以及地方建設無法順利展開的問題。”一個明顯的例子是,為了避免外部勢力長驅直入,陳渠珍寧願在鳳凰修飛機場,也不願在湘西修築鐵路和公路,導致在1935年之前,整個湘西防區幾乎沒有修築一公里的鐵路和公路,反而是1935年何鍵在趕走陳渠珍之後,在蔣介石的電令下,才得以全力推進日後在抗戰中發揮重要作用的湘黔公路的修築。

對此,對陳渠珍向來讚許有加的沈從文心裡也十分清楚,因此後來才會在傳記中帶著溫情寫道:“這統領便是先一時的靖國聯軍一軍司令,直到現在,還依然在湘西抱殘守闕,與一萬餘年輕軍人同過那種甘苦與共的日子。”

遠客與大佬的會晤

1922年離開湘西之後,儘管沈從文寫作了大量描摹湘西山水人物掌故的作品,但他再次踏上這片土地,則要到12年之後。

1934年1月7日,沈從文接到母親病重的消息,從北平啟程返回湘西。經過半個月的水陸交通,於22日下午到達鳳凰家中。這時的沈從文已是名滿天下的小說家,個人生活上也因剛與苦追多年的張兆和結婚,沉浸在幸福之中。沿途旅程,對他來說,不啻對過往生活記憶與作品書寫的一種印證,那些在船上隨手寫給新婦的信,後來便被改編結集為散文集《湘行散記》。

這趟旅程非常匆忙,沈從文在家中待了短短數日,他雖然也意識到湘西的某種變化,但更多還沉浸在一種懷舊的情緒中。在老家,沈從文專程去拜訪了過去的老上司陳渠珍,沈從文的弟弟沈荃,此刻正在陳渠珍的軍中任職。

事實上,在沈從文第一次返鄉時,湘西已處在大變動的前夕。不久,借追剿賀龍紅軍的名義,湖南省主席何鍵派重兵進駐湘西,陳渠珍被迫下野,部隊也接受了改編。湘西獨立王國的局面至此告一段落,但地方亂局也從此開啟。1936年,由於不合理的“屯田”制度,湘西各地爆發苗民暴亂。無法掌控局面的何鍵,在1937年被迫下臺,由張治中接替他出任湖南省主席。巧合的是,陳渠珍與張治中一見如故,在後者的再三懇請下,他再度出山,擔任1938年4月成立的湖南省政府沅陵行署主任。

此時,距全面抗戰爆發已快一年。而在三個月前,國民政府批准在長沙的臨時大學轉移至昆明的計劃,沈從文在北平期間編教科書的辦事處也決定遷往昆明。他帶著幾個人先到沅陵,在大哥沈芸麓的芸廬住了三個月,並在那裡接待了為風雪所阻的湘黔滇步行團的師生們。

這次在沅陵的停留,讓沈從文對戰爭中湘西的變化有了更深入的感受與思考。正如他後來在小說《芸廬紀事》中所寫,抗戰初期,湘西作為後方,經濟上比較繁榮,各種社會組織也被髮動了起來,整個社會充滿活力。另一方面,不久前結束的“淞滬會戰”中,團長沈荃率領1500名湘西子弟兵,在浙江嘉善奉命阻擊日軍,血戰過後,全團只剩下120餘人,沈荃也受了傷。前方的戰事,無疑給鳳凰城中的百姓留下極為慘烈的印象。

到沅陵不久,哥哥沈芸麓即將當地包括陳渠珍、龍雲飛在內的文武大佬,都請到家中交談。離開十多年,沈從文已成為大家眼中一個受歡迎的遠客,當地政要也迫切想聽他講講從南京、武昌和長沙聽到的最新消息。在沈從文後來的回憶中,這次進行了兩個小時的談話,最終讓大家形成一個結論:“家鄉人責任重大艱鉅,內部絕對不宜再亂。還得儘可能想方設法使得這個大後方及早安定下來,把外來公私機關、工廠和流離失所的難民,分別安排到各縣合適地方去。所有較好較大建築,如成千上萬的廟宇和祠堂,都應當為他們開放,藉此才可望把外來人心目中的‘匪區’印象除去。還能團結所有湘西13縣的社會賢達和知識分子,共同努力把地方搞好……”

與此同時,沈從文對以往自己對湘西的書寫,也產生了一些反思。《芸廬紀事》中有這樣一個細節:幾個因戰事遷徙路過湘西的學生,手裡拿著沈從文的《湘行散記》,做獵奇式的遊覽,還與本地商販發生糾紛。在姜濤看來,“沈從文似乎暗示,自己以往的湘西書寫,在某種程度上,已構成了外來者與湘西地方的阻隔”。1938年4月,在離開沅陵之前,沈從文在給張兆和的信中,透露了“重寫湘西”的計劃:“我預備寫一本大書,到昆明必可著手。”這一旨在“闢謬理惑”——向外界介紹真實湘西,以增進內外團結與溝通的龐大寫作計劃,包括《長河》《芸廬紀事》《小砦》在內總名為《十城記》的十部作品,由於各種原因,最終只寫成上面三部尚未完成的作品。

另一方面,陳渠珍維護湘西地方的努力仍在繼續,最後一次貢獻則是在1949年11月,宣佈湘西和平起義。1950年的一天,陳渠珍坐轎離開鳳凰,此後再未回鄉,兩年後死於長沙。黃永玉曾向周毅回憶,那天全城百姓出送,一聲不出,安靜地目送他離去。(本文寫作參考陳渠珍著《艽野塵夢》、金介甫著《沈從文傳》、芳菲著《沿著無愁河到鳳凰》等書,謝謝胡曉明、張文江對採訪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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