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土:我家那輛架子車

我家那輛架子車

  閏土

  天公作美,這次降了厚厚的一層雪。天稍放晴,我拉起架子車,清理院子和門前的積雪。我清楚地記得,這是2017年我第二次動用架子車。

  五十多年前,那時我上小學一年級,一天晚上,聽爸爸對媽媽說,咱隊分來五副架子車軲輪,隊長明天找木匠打架子車箱。架子車裝起了,就再也不用單軲輪手推車了,聽說架子車又省力箱又大,一次能裝幾推車糞土呢。

  我好奇地睜大眼睛,什麼架子車,這麼新奇?我全然沒了睡意,爸爸的話在我耳邊一夜迴響。

  一個星期過去了,一天下午放學後,我叫上三毛提籠給豬拔草去。走到飼養室門前,見那裡圍了好多人,一個個又稀奇又欣喜的樣子。我抵不住誘惑,鑽進人群去看個究竟,原來五爺、三爺和二爸幾個木匠正在調試裝好的架子車。五輛嶄新的架子車,像生產隊新添的五隻小牛犢令人喜愛。看那圓圓的兩個橡膠軲輪,多像母親做的黑黑的高梁面託託饃;長長的轅頭朝向天空,猶如戰鬥電影中的高射炮,令人讚不絕口。有人當下拉起一輛在原地轉圈圈,人人臉上掛著喜悅的笑容。

  五輛架子車投入使用後,由隊長親自指揮,拉個糧食、柴草、糞土什麼的,一到晚上就交給保管員保管,統一鎖到飼養室旁邊專門新建的保管室裡。

  那時候,幹活能拉上架子車就算十分榮幸,一些社員用好旱菸巴結隊長,就是想拉上架子車風光一回;拉不上架子車的,那就摸摸車子轅,摸摸車軲輪,也算是對一種新事物的享受了。

  星月流轉,光陰似箭,一晃幾年過去了,架子車很快成為農村普及的生產工具了。上中學一年級那年,一天我上午放學回家,一進院子就看見一副架子車下腳。前幾天爸爸就說,要給家裡添置一輛架子車呢。我興奮極了,顧不上放下書包,就用雙手抓著架子車中軸,在院子瘋狂地推著跑,心想家裡終於有了自己的架子車了!

  後來爸爸工騙工請來了三爺和二爸,用了三天時間打好車箱。那時候,一輛架子車對於一個農家來說,意味著佔有了一種先進的生產工具,意味著進步、驕傲和在村街上揚眉吐氣的底氣。怪不得爸爸對架子車愛護有加,夏天怕日曬、雨淋,冬天怕雪打、霜剎。

  爸爸常對我說,這輛架子車是咱家唯一寶貴的固定資產啊!

  那時農村架子車少,常常有人上門借架子車拉個糞土、拉個柴草,爸爸把架子車兩邊腳子氣一壓,只要氣飽,就痛快地借給了人。為此媽媽沒少埋怨爸爸,常說爸爸是個“死大方”。有一次,三叔吃過午飯說借架子車去女兒家拉些乾柴,天不黑就會回來。可是不巧半下午下起了大雨,電閃雷鳴,爸爸去大路上看了幾次,只怕大雨淋溼了車子。傍晚雨過天晴,三叔回來了,爸爸見車子沒有淋雨,雖然操心半天還是高興地笑了。

  上世紀70年代 “農業學大寨”,大搞農田水利基本建設,整個冬季頂風冒雪平整土地。那時還有一部分社員戶沒有架子車,隊長決定,拉架子車幹活,每天架子車記三分工,男勞按老規據每人每天十分工,婦女七分工。爸爸和媽媽拉著架子車參加勞動,別提心裡有多高興。農建工地到處是紅旗招展,口號震天,你追我趕,黑扳報天天評比平整土地進度。爸爸白天平三晌地,晚上隊長又組織所有架子車戶加班給麥田拉糞,第二天早晨起個大早又給飼養室拉土,這樣爸爸的架子車一天掙到了五分工。

  這樣以來,爸爸累得實在不行了。一天凌晨給飼養室拉土時,他就讓媽媽駕轅拉車,他在後面掀著車子。不料那土堆高大,媽媽不小心造成翻車,架子車滾下兩米高的土堆。媽媽嚇壞了,爸爸不顧一切地衝下去,但還是沒有抓住車子。不過幸好,那土堆下全部是虛土,架子車完好無損,但是從此,爸爸再也不讓媽媽駕轅拉車了。

  在那個連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的年代,別說吃飯,就連柴禾都十分奇缺。每年一到冬季,爸爸就給隊長請假,他親自駕轅,在車箱兩邊各綁一條拉繩,讓我和媽媽拉著,就上山割柴去了。每次都半夜二三點起來做飯,天黑黑的才回來,每年冬季都要用架子車割四五次柴,直到摞起個大柴垛,滿足今年冬天和明年二三月燒鍋、燒炕。

  一次柴割夠裝上架子車用繩剎好,要下山時卻發現鐮刀不見了,爸爸用石頭把車輪子擋住,和媽媽找鐮去。我左等右等等不見,看看裝滿山柴的架子車,心裡癢癢的,想何不剩爸爸媽媽不在,過過拉架子車的癮,何況下坡,也不出力,在家也不是經常幫大人拉糞土嗎?我壯著膽子,取了車軲輪下的石頭,用肩扛著架子車轅,向下慢慢滑去。

  不料沒走幾步,架子車隨著山坡越來越快,我卻無法制動,這時才感到力不從心了,一時心跳加速,臉色發黃,豆大的汗珠從頭上冒下來,只覺得腳下的山路和兩邊的草木像飛過一樣從眼前一掠而過。一邊是萬丈深淵,一邊是懸崖峭壁,咋辦呢?

  我學著爸爸的樣子,用我稚嫩的肩膀扛住車轅,想讓架子車後尾在地上磨實,把車剎住。結果因人小力薄,又沒經驗,架子車仍然向前飛奔。突然,架子車失控被一塊石頭擋了一下,靠到崖邊翻了,我被摔在一旁,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被哭聲驚醒,睜眼一看,我躺在媽媽懷裡,爸爸在一邊也抹著眼淚。架子車翻在崖下,壞了一個轅,我知道整下了大爛子。爸爸媽媽看我醒了,問我那兒疼,我說沒有,好著呢。嘴裡說好著裡,回家幾天因渾身疼痛沒去學校。等我好了,發現爸爸已經找人換了架子車轅,雖然新舊不同,不太配套,但使用上沒什麼問題。

  這輛架子車,為生產隊拉土送糞搞基建修水利立下了汗馬功勞,也為我家收種莊稼拉運糞土做出了重要貢獻。車箱用破了置換成新的,裡胎外帶也先後換過三四次。爸爸媽媽去世,傳到我手裡又是二十多年,成為我家的傳家寶。駕子車既是農民的幸福車,也是農民的功臣車。漫長的艱苦歲月,幾代農民駕著架子車日夜奔波,拉彎了腰拉壞了腿,就是想拉出一個好日子,拉出子孫後代的幸福生活。

  終於在21世紀後的某一年,我買了輛農用三輪“蹦蹦車”代替了架子車。用上機動三輪車,運送物資貨物當然更輕鬆便捷了。但是,我沒有銷燬我家那輛架子車,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從石棉瓦棚間把她拉出來,打打氣,在門外或大路上、地頭上拉著閒轉幾圈。

  兒子和兒媳從城裡回來,讓我把那架子車處理掉算了,不僅要佔用地方,夾雜在現代化的農家庭院也不那麼協調。我看著他們,意味深長地說:“你們不懂。”我撫摸著架子車,彷彿看見爸爸媽媽汗流浹背的面容,看見廣闊的田野熱火朝天的大幹場面,不由想起並且告訴孩子們先輩創業的艱難情景。

  這輛架子車,已經不是一輛破敗的失去功用的勞動工具,她是先輩艱苦創業的實物見證,滲透了幾代農民的淚水與血汗,成為從貧困中走過來的農人胸懷崇高理想創造幸福生活的歷史縮影!

  我家的架子車啊,永遠是子孫後代不畏艱難、不斷進取的精神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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