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開緩緩歸
中國史上最醜男人說出千年最美情話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夫人回家省親，吳越王錢鏐一封召喚的情書，短短九字，鋪開了一代帝王的無限憐愛。就是今天的女人，讀到這裡，依然能感覺到溫暖的包圍：春天來了，路邊全是野花，親愛的，你好一邊欣賞，一邊慢慢回來了…
一
紹興府山西麓，有一座靜靜的園子，叫西園。
西園很閒適，很多老百姓會來這裡自娛自樂，唱越劇，拉胡琴，吹笛子，四時嬉遊，歌鼓之聲相聞。閒暇時，我偶爾也喜歡來這裡，帶上一本書，或者叫上一小孩做伴，盡興之後，再緩緩回家。
西園與府山相連，是一座封閉式的園子，有圍牆和假山與鬧市相隔。園子從外圍看很不顯眼，但進入園內，就豁然開朗，竹樹掩映，十分幽靜，真有街道一拐角就遇到世外桃源的味道，很祥和。
西園中有水池，叫王公池，水面頗大，清風徐來，爽心悅目。以池為中心，四周亭臺樓閣，高低錯落，小橋流水，曲折多變。池中多魚，小朋友們喜歡帶了麵包來餵魚，魚兒簇擁過來搶食時，亭子裡就全是歡笑聲。我曾看到好幾條一米多長的青魚在池裡遊動、爭食，讓我驚詫這是一潭不一樣的深水。
西園在佈局上與府山融為一體，顯得格外明淨清秀。桃花灼灼，李花似雪，桂子飄香，臘梅吐豔……園中四時之景不同，而且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西園都有一股子碧玉般的顏值，讓人久玩不厭。有人如此形容紹興山水：越中之水無非山，越中之山無非水，越中之山水無非園。西園，恰好深得紹興山水園林之佳趣。二
西園文化積澱深厚，歷史上，一直是個熱鬧的所在。作為皇家園林，吳越國時，西園很豪華，但只能歸皇家享受，老百姓是不能進入園子的。到了宋朝，這座園子改建成了官府園林，多任郡守都對西園情有獨鍾，因此，園子依然華麗，是文人墨客們吟詩作賦的好地方。普通老百姓也不能隨便進入，只在民俗節期開園，與民同樂。比如，端午節，這裡就是老百姓看龍舟競渡的勝地。與朱熹齊名的南宋理學大師呂祖謙，對當時的西園有詳細描述，說西園引鑑湖水入內，湖水過閘時激浪雷鳴，之後則化為緩緩曲水，清水繞亭，臥枝拂水，有蘭亭流觴之妙。園子里長廡華敞，繚繞深邃，曲徑回覆，迷藏亭觀，如果陌生人突然進入，會分不清南北。
很多美女愛上到西園拍寫真
元朝時，詩人楊維楨在西園結廬而居，他很尊崇陸游，模仿陸游的“書巢”名字，稱呼自己的居所為“詩巢”。明朝時，有人索性在西園創建了龍山詩巢，擴展西園詩意，是把賀知章、方幹、秦系、陸游、楊維楨、徐渭等都放到一起來祭祀，謂之詩巢六君子。
明朝還有一位名士與西園很親密，那就是小品文大師張岱。張岱的的祖父張汝霖，告老還鄉後，就住在西園，當時叫龐公池。張汝霖還在府山上築書屋，謂之山艇子，張岱年輕時常在此讀書。
張岱有公子哥兒習性，頗事繁華，按他自己的陳述，平生除了做書蠹詩魔外，還特別喜歡豪宅美女、華燈煙火、梨園鼓吹。他在龐公池專備了一條小船，常在夜讀之餘，喊上聲伎家丁，乘船外出賞月，逶迤環城河，醉中聽曲，嗒然睡去，不知世間何物為憂。
張岱在西園的生活，都在這本書裡。
我們現在能看到的西園，是近年政府在舊城改造時，依據宋代園林佈局而建成的，佔地兩萬多平方米。行走西園中，我們已很難看到這座千年名園更多的歷史遺留。但透過書頁，我們還是能感受那些西園老居民的悲歡離合。在這些歷史上的西園居民中，最精彩最有味道的，是創始人錢鏐。他是西園最好的主人，我覺得，我們後人遊西園，如果說要聽故事，最好聽聽他的。
三
錢鏐，852年生於今天的臨安縣石鏡鄉，932年逝世，諡曰武肅，活了81歲，在歷代國王當中，算是長壽者了。繼承他王位的兒子叫錢元瓘，好儒學，善為詩，能撫將士。錢無瓘死後，將王位傳給兒子錢佐。錢佐20歲就死了，弟錢倧繼位。前面說到，錢倧因權臣政變，被逼傳位給錢俶。這是吳越國83年政權更替的脈絡。
吳越王美顏百分之五百後的的模樣，人們用來當門神是有道理的。
五代十國中，吳越國國運最長久，人均GDP最高，百姓最安寧富足。錢鏐統治下，在那樣的亂世，吳越舉國和諧，真是百姓之福。今天，我們貼門神，其中有一個看上去長得很醜的，就是錢鏐之像。錢鏐死後被當作門神，可見他在老百姓心中的份量。
誕生宋代的《百家姓》，首句即“趙錢孫李”，錢姓緊隨皇姓，為何如此顯赫？因為北宋當家的趙匡胤跟錢鏐稱兄道弟。
錢鏐是杭州臨安人，說起他小時事，其實還蠻讓人心酸的。他的小名比較怪，叫婆留，因為他出生時，奇醜，像個怪物，哭聲也難聽，他父親不想要他，準備扔井裡。祖母心慈，把他搶回來養大，臨安至今還保留著這個“婆留井”。
錢鏐出生寒微，從小喜歡舞槍弄棒，精於騎射弓矛。幼時跟小朋友扮家家，玩帶兵打仗的遊戲，他能指揮得井井有條，小朋友都怕他。讀了幾年書後，錢鏐就開始闖蕩江湖。當時鹽業歸國家管控，鹽價很高，販賣私鹽很暴利，錢鏐膽大，就幹這行當。但風險很高，販私鹽就如同現在販毒品，賣一點點就要被殺頭。在今天紹興富盛鎮，有一座山叫跳山，傳說就是錢鏐販鹽時，受到官兵追趕，他匆忙跳進此山，躲過一劫，山由是得名。
富盛跳山的東漢刻石處，錢鏐就是在此山躲避官兵追剿。。
錢鏐力氣很大，有故事說，他開始販鹽時，沒有本錢，只趕著一頭羊去，要交換一擔鹽。鹽老闆心想，一頭羊換一擔鹽，也值。誰知，錢鏐一擔就挑了八百斤，鹽老闆虧大了。
錢鏐講義氣，人又威猛，在販鹽的冒險生涯中，不僅賺了錢，還賺了人氣，身邊不知不覺聚集了很大一幫子不怕死的兄弟。
唐末亂世，藩鎮割據，大統一的國家陷入亂局中。當時，還沒有今天的浙江這個區域概念，東南位置這塊地盤上，比較有影響力的人有兩個，一個是臨安石鏡鎮守董昌，一個是鎮東節度使劉漢宏（駐地在越州，即今天的紹興）。錢鏐拉著人馬，投靠了董昌。因為江湖基礎好，錢鏐很快就為董昌組建了一支極富戰鬥力的隊伍，他把當時杭州附近八個縣裡能征善戰的鄉勇組織起來，謂之八都兵。不久，董昌因抗黃巢有功，做了杭州刺史。錢鏐得到提拔，為董昌統兵。
當時，劉漢宏勢力比董昌大，管轄的範圍寬很多，他野心開始膨脹，目中無人，也不把董昌放在眼裡，兩人構隙越來越深。錢鏐就勸董昌，去滅了劉漢宏。董昌相對勢弱，內心惴惴，但他還是與錢鏐約定，若勝，自己就去坐劉漢宏的位置，杭州的地盤和官位讓給錢鏐。
錢鏐很能打，以弱勝強，真敗了劉漢宏，於是當上了杭州刺史。錢鏐一生謹慎，他有項發明專利很有名——警枕。這是個圓木枕頭，人睡熟了，只要動一動，枕頭就會滾走，人就可以弄醒，以防因熟睡而出現不測，這個習慣估計跟他販鹽時怕被抓有關係。
錢鏐禮賢下士，很多有才能的人都聚到了他的麾下，大家熟悉的詩人皮日休、羅隱等人，都來為他效勞。
錢鏐雖然書讀得不多，人也長得不秀氣，但他的心思很特別，有個故事，在歷史上不知道打動了多少女人的心。
錢鏐與原配夫人關係不錯，夫人很孝順，每年寒食節都要回孃家侍奉父母，直到春暖花開才回，年年如此。有一次，錢鏐辦完公事，走出杭州宮門，見柳綠桃紅，突然覺得很思念夫人，於是寫了封信，內有一句：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他叮囑夫人：田野裡花開了，你可以一邊欣賞，一邊慢慢回來了。此語情真意切，又大度寬容、醇厚幽默，估計夫人一看，要麼頓下珠淚，要麼會心一笑，牽掛起夫君來，趕緊收拾行李，匆匆往回趕。
當時，杭州民間感動於錢鏐兩口子的愛情，有人寫了《陌上花》一歌，開始傳唱。一百多年後，蘇東坡來到杭州，聽人唱起這首歌，依然有感於懷，寫詩數首，其一曰：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似昔人非。遺民幾度垂垂老，遊女長歌緩緩歸。蘇東坡對錢鏐是很尊崇的，他掌政杭州時，特意為錢鏐建祠，並撰文稱頌。
錢鏐一介武夫，因為這句吳儂軟語，顯得格外浪漫，為他的形象大加分，清代學者王士禎稱讚此語“豔稱千古”。
史料記載，錢鏐發跡後，衣錦還鄉，吹吹打打，振耀山谷。過去他玩過的地方，都披上錦繡，連販鹽用過的扁擔都被豪華裝飾一番。他還仿效劉邦的《大風歌》，寫了一首豪情詩。錢鏐的父親很清醒，他看不慣兒子這個作派，就避而不見。錢鏐最後把這些排場撤消後才見到父親。父親說：兒啊，你本是鄉野之人，現雖為一方之主，但依然四面楚歌，你不可如此忘乎所以，應當居安思危啊。
錢鏐聽從父親的話，知錯就改，從此謹慎處事，並傳之為治國方略。這位雄踞東南的霸主，歷經金戈鐵馬後，能不斷地反省提升自己，使自己的人格不斷完善，對父親能這麼尊重，對原配夫人有如此柔情，這是他在歷史上最打動人心的地方。
錢鏐為唐朝打過王仙芝，抵抗過黃巢。後來，董昌反叛，自己稱帝。唐王朝命令錢鏐平叛，因董昌對錢鏐有知遇之恩，錢鏐先禮後兵，在勸說董昌投降不成後，才採取軍事行動，最終擊敗了董昌。董昌在被從越州押往杭州的路上，覺得無臉面對一切，遂投河自盡。錢鏐於是接管了他的地盤，真正成了吳越霸主。
當時，唐昭宗為了表彰錢鏐功績，賜給了他一塊“丹書鐵券”，即免死金牌，承諾他，以後，可以免他九次死罪，免他子孫三次死罪。免死金牌是帝王賜給功臣最尊貴的特權，起於漢高祖劉邦。至今，我國尚保存有五塊這樣的金牌，而錢鏐這一塊，歷史年代最久遠，是稀世珍寶。
江湖中傳說的丹書鐵券。
紹興有個安昌古鎮，就是因為錢鏐平定董昌之亂，使地方安寧而得名。當年與董昌作戰時，錢鏐的八都兵就屯駐在今天的紹興安昌及齊賢一帶，後人為紀念錢鏐，還特意在齊賢為他樹廟，建武肅王殿，尊其為城隍菩薩，希得其護佑。武肅王殿在羊山公園內，至今香火很旺，周邊水面鋪陳，奇石聳立，是風景絕佳處。
美麗的安昌古鎮
錢鏐平定董昌之亂後，進入紹興城，當時的老百姓都跪地迎拜，今天在古城紹興府山直街南端，有一座重點保護的橋樑，叫拜王橋，就是當年百姓拜迎錢鏐之處。在紹興，後人為紀念錢鏐，還建有祠堂，可惜原祠已在五六十年代被毀，遺蹟不復存在，僅留一條叫錢王祠前的小巷，還可以讓人知道這裡曾是錢王受祭之地。
紹興古城的拜王橋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北宋詞人柳永寫了《望海潮》，盛讚杭州之富美，到南宋時，金主完顏亮讀到此，有感於“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為一睹杭州風采，遂大舉進攻南宋。可見，杭州有多麼的發達和誘人。天堂般的杭州，其興盛就起源於錢鏐。
錢鏐掌管杭州後，親自參加修築城牆。後來，他擴建王宮，有風水先生獻媚說：大王現在的房子太小，只能保百年江山，如果把西湖填掉一半，擴建宮殿，可保千年江山。可喜的是，錢鏐頭腦清醒，他說：江山哪有千年不易主的，西湖是百姓的命根子，不能填。不僅不填，錢鏐還對西湖進行了疏浚和美化。錢鏐的這一決策，為杭州文化昌盛經濟繁榮埋下了最好的種子。
如果錢鏐沒有清醒的頭腦，我們這片美麗的西湖就沒啦。
整治好西湖後，錢鏐又修築海塘，抵禦潮水。他創出了“竹籠石塘”，將石頭裝在竹籠裡來築堤，潮水再大也衝不散那些裝起來的石頭，因此堅固無比。從此，杭州內有西湖養民，外無潮水浸漫，逐漸安定下來。錢鏐治理國家很有一套，他大興農業優惠政策，鼓勵農民植桑養蠶，使杭州成為絲綢之府；鼓勵發展手工業和造船業，生產出了晶瑩剔透的秘色瓷，使越窯步入歷史巔峰。
五代十國時期，中原戰火紛飛，吳越國的老百姓卻安居樂業，不知兵戈為何事，北方中原的百姓，都紛紛跑到吳越來避難。因有錢鏐的保境安民政策，杭州開始富甲東南，享譽天下，後來的人們，為錢鏐建祠供奉，就是感恩於他這些大德。為了美化自己的偶象，有好事者還專門創作了“錢王射潮”的神話。
齊賢的羊山公園，這裡供奉著武肅王錢鏐
吳越國曆經三世五王，都信奉佛教，治國強調以民為本，以和為大。趙匡胤建立北宋後，君臨天下。雖然，當時吳越國實力也很強盛，足可以與趙幹上一仗，但為了避免百姓受苦，當時的吳越王錢俶選擇“納土歸宋”之路，他帶著家人和無數珍寶，北上稱降。杭州現在的保俶塔，就是當時錢俶北上稱降時，吳越國為祝他平安歸來而建的。因為在當時朝野看來，錢俶此行北上，必定凶多吉少。
吳越國錢氏的忠誠作風，感動了趙匡胤，他不但沒有殺錢俶，反而優待他，賜給他特權，可以“劍履上殿，詔書不名”。意思是參見皇帝時，可以不脫鞋，可以帶劍，皇帝稱呼他也不是直接喊名字，而是稱錢王，這是一種很高的信任和尊敬。而且，趙匡胤還要弟弟趙光義與錢俶行兄弟之禮。錢俶也很感動，回到杭州，繼續掌管吳越地盤，對北宋忠誠不二。但不幸的是，趙光義後來謀害趙匡胤，登上帝位後，總是擔憂錢氏在東南的聲望，遂把錢俶詔上開封，三杯毒酒賜給錢俶。這位剛好年屆六旬的國王，最終還是沒能逃脫權力的陷阱，為吳越國劃上了一個悲愴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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