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勿忘,尋找平山老兵

上車坐在副駕駛位置,我又踏上了尋訪平山團老兵的旅程。“司機”是網名“葉嘉先生”的攝影家李君放,他原來在河北省平山縣的一家企業工作,現在志願為老兵們拍照。我們一起去尋訪西柏坡夾峪村的抗戰老兵。

溫暖的陽光潑灑在坡嶺上,我們走在鄉間小徑,柏樹林芳香馥郁。我曾多次來到西柏坡,卻是第一次嗅到如此芬芳。正像我讀了志願者張志平的西柏坡詩詞——“屋內一盞明燈亮,窗外萬樹石榴紅”“稻熟桑麻晚,蘆花秋水魚正歡”,才恍然發現這個紅色聖地也有著日常的美好。

烽火勿忘,尋找平山老兵

平山團起源

1937年10月,八路軍120師359旅旅長王震派出戰地救亡工作服務團赴河北省平山縣洪子店,與中共平山縣委取得聯繫,決定建立以平山縣為中心的抗日根據地,並組成10個擴軍工作團,分赴平山縣各村鎮進行抗日救國宣傳和擴軍工作。僅月餘時間,來自全縣四面八方的1700餘名青壯年相繼趕到洪子店參軍入伍,其中1500人正式編為八路軍120師359旅718團,被軍民親切地稱為“平山團”。1939年7月,為補充頻繁戰鬥造成的人員折損,團裡派擴軍幹部回到平山縣,原計劃9月25日完成擴軍任務850名,結果不到8月底,參軍人數達到1158名。抗日戰爭時期,平山團屢建戰功,被聶榮臻司令員譽為“太行山上鐵的子弟兵”。子弟兵,這個人民軍隊的代名詞,就出自平山團。

烽火勿忘,尋找平山老兵

本文作者採訪老兵劉夢元

“要不戰死沙場,要不回到故鄉”

太行山裡抱定戰死決心的戰士們深信,只有穿著家鄉父老做的新鞋,死後靈魂才能走回故鄉。

我們走進西柏坡夾峪村的小院,見到了92歲的老戰士劉夢元。老人19歲當兵,在晉察冀軍區五團給政委蕭鋒當警衛員,現在還能記起不少戰爭時期的部隊生活。戰士們一年到頭只有一身衣服,一天只能吃兩個混合著黑豆和高粱面的窩窩頭,十幾個人分一勺鹽。雖然生活艱苦,但大家打起仗來毫不含糊。有一次除夕夜吹響集合號,一仗打下來犧牲了89個人……

老人提起他很佩服的戰鬥英雄韓增豐,說這個“韓猛子”打起仗來可勇敢了,衝鋒號一響就揮著大刀往鬼子的隊伍裡衝。老人回憶當年在團部的時候,他老遠看到“韓猛子”回來,就知道是打了勝仗還是敗仗。“韓猛子”要是不騎馬,自己往回跑,一準兒是打勝了;要是被戰士們抬回來的,就肯定是吃虧了。說到韓增豐的犧牲,老人說,“韓猛子”在最後一次戰鬥中本來已經突圍出來,但當聽說村裡還困著十幾個機關人員和群眾,就毫不猶豫地衝回去,身中數彈仍繼續指揮戰鬥,最後被日軍包圍,血灑慈河岸……

隨著老人的講述,一幅幅驚心動魄的戰爭場面在我眼前展開。老人講到,有一次一名戰友從後面開槍擊斃了正和他肉搏的敵人,鮮血濺了他一臉……李君放在旁邊一邊聽,一邊抓拍。

臨別時,我看到菜畦裡有許多雜草。原來老人身體一直很好,自己獨居,近來因為生病,女兒從鄰村回來照料他的生活。看著老人在女兒攙扶下堅持挪到院門口送我們,我心中酸楚。李君放也心情沉重地說,說不定我們這次拍下的又會是老兵最後的影像。

次日,我突然接到李君放的電話,他興奮地說:“就是咱們採訪的劉夢元老人,我找到了沙飛拍攝的他們入伍時的照片了!”

原來,當年衝鋒在晉察冀抗日前線、衣袖上常帶著彈孔的攝影家沙飛,曾用相機記錄下平山農村青年劉漢興等人參軍入伍的過程。在八區隊入伍大會上,英俊的劉漢興(上圖前排中)胸戴大紅花,身旁站著的正是劉夢元(上圖前排左一)!這張珍貴的照片,是李君放採訪劉漢興的弟弟時發現的。知道這個消息我也興奮不已,急忙打開沙飛的影集細細尋找,發現了沙飛寫下的一段話:“一個年輕的新戰士登臺講話。他說:‘我叫劉夢元,我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員是忠於中華民族的解放事業的,所以,我首先入伍……’”

這樣的發現,讓我們興奮、滿足,彷彿減輕了採訪過程的艱辛。

這位拍下平山青年參軍照的沙飛,曾被稱為“中國的卡帕”。我在查閱沙飛資料的時候,發現了他當年的一個小小疑問。一次,他為平山團攝影。面對列隊整裝、準備戰鬥的戰士們,他舉起的相機又放下,因為他忽然發現,戰士們都從背後拿出一雙新鞋穿在腳上。他覺得奇怪,就把這個細節記錄下來。在採訪了許多老兵之後,我終於明白了細節背後的風俗和鄉情。當年戰士揹包裡的鞋,都是鄉親們做的軍鞋。他們平時捨不得穿,只有作戰時才穿在腳上。太行山裡抱定戰死決心的戰士們深信,只有穿著家鄉父老做的新鞋,死後靈魂才能走回故鄉。

沙飛的精神也感染著後來者。李君放在6年時間裡用鏡頭記錄下許多老兵的生活點滴,為他們建立影像檔案。他說,每個老兵都是一面鏡子,都是一座活著的紀念碑;一個老兵的經歷是故事,一百個老兵的經歷就是歷史。

後來,我在李君放的影展中看到一位老兵站在自己的肖像前深深注目,久久不肯離去……這張薄薄的照片裡,有他烽火的青春,有他犧牲的戰友,有他沉甸甸的一生。

烽火勿忘,尋找平山老兵

沙飛攝

“老兵永遠不死,只會慢慢凋零”

他們一次次從死神的指縫間艱難爬出,相比那些犧牲在戰火中的戰友們,他們覺得幸運、充滿感恩。

我和李君放曾交流過採訪老兵的感受——對我們而言,每一次採訪都是一次心靈的洗禮。這些倖存下來的老兵對生活沒有絲毫的抱怨,他們一次次從死神的指縫間艱難爬出,相比那些犧牲在戰火中的戰友們,他們覺得幸運、充滿感恩。平山團的司號手“喇叭爺”,晚年用在溫塘集市上吹衝鋒號的方式為貧困大學生籌集學費。大吾川裡朱坊村的盧獻壽,15歲參加平山團,4次立功,8次受獎。帶著傷病南歸後,他回鄉當農民,日子過得貧苦,可每月交黨費都決不延誤……

我們用鏡頭和文字,記錄著這些老兵們的晚年生活。

2012年一個極冷的冬日,我和李君放準備去採訪兩個平山團的老兵。他前段時間剛發現,我們正要採訪的王冠章老人是平山團的第一批戰士。我們的車翻過一個坡嶺轉入鄉間小路,向南莊村開去。忽然,一支送葬的隊伍出現在眼前,白色的孝帽、彩色的花圈在冬日蒼黃的山嶺上十分顯眼。我心裡一緊:“該不會是王冠章老人去世了吧?”但李君放說一個多月前還給他拍過照片,那時老人身體還挺硬朗,應該不會吧。我們抱著很大的希望到了王冠章老人家,門廳前白紙黑字的七單(一種記錄死者祭奠日期的紙條)赫然出現在眼前,老人剛剛去世!遺憾籠罩了我的內心:又晚了一步。我們只好採訪了他的兒子。在兒子眼中,父親不是一名軍人,而是一個郎中。老人因病退伍後,幾十年如一日在村裡行醫。村裡人不太瞭解他的戎馬生涯,只知道他是一個隨叫隨到的好大夫。過年過節有人生病,他也一樣出診,甚至曾連續守在病人身邊幾天幾夜。關於平山團的事,他的兒子所知甚少,只聽父親說起過,帶他們打仗的旅長王震記性特別好,頭一天看戰士們站隊點名,第二天碰面就能叫上他們的名字。

天近正午,我們告別南莊,簡單吃過飯後直奔十多公里外的霍南莊村。李君放說:“下午咱們一定能採訪到劉增英老人,因為20天前我為老人拍照時他還能自己走到院裡呢!”

輕車熟路,他把車直接開到劉增英家門前。我們興奮地推門入院,我大聲喊:“有人嗎?”一轉身,李君放已愣在那裡,他黯然一指:“看那裡的七單!”原來,劉增英老人已經去世半個月。

類似的情況李君放經歷過很多次,他開始拍攝平山抗戰老兵時,健在的老兵大約有300多人,過了兩年就去世過半,數年下來,已零落無幾。這些生活在農村的老兵大都90多歲了,常常是李君放前腳拍完照,老人後腳就去世了。好在,他辛苦奔波,給這些老兵留下了人生最後的影像。

我們在劉增英家的院子裡轉了轉,發現屋門沒鎖就徑自推門進去,在屋裡發現了他失明的老伴。老人說起劉增英當兵打仗的事兒,不禁頻頻落淚。原來,劉增英是孤兒,7歲給人家當小長工,12歲時趕上平山團徵兵,就跑去跟姥姥說:“我去當兵吧,打鬼子,能吃飽飯。”

劉增英後來成為平山團的司號員,在戰場上多次負傷。平山團南下時,他因傷回到家鄉,拄著柺杖當起了農民,村裡所有的義務勞動他都參加,辛苦生活了一輩子。近幾年他有些糊塗了,但當提到犧牲的戰友,特別是在南下途中犧牲的平山團團長陳宗堯時,他都會流下淚水。

劉增英的老伴在床上哭著講述他的一生,我在床邊流淚記錄著。李君放在一旁拍下了我們相對垂淚的照片。

那以後,劉增英的老伴也被李君放列入他時常看望的老人名單。在李君放的拍攝手記裡,我看到這樣的文字:“2013年8月11日,和好友郭勇去看望已故老兵劉增英的老伴,我們到後得知老人已在8月4日過世。人已去,房已空。願老兵和他的老伴在地下相見!”嘆惋之餘,李君放拍下了那把放在窗前的空椅子,老兵生前常坐在這把椅子上。這張照片,後來成了李君放《平山老兵》攝影作品集的封面。

李君放拍攝老兵的這幾年,一次次去看望這些老兵,不僅在精神上給他們慰藉,過年過節還為他們送去米、面、油,或者遞上一些錢。他有時還趕去參加老兵的葬禮,為老兵抬棺,拍攝老兵下葬的儀式和紙花飄零的墳頭。他的照片感染了許多人,帶動了更多志願者關注老兵、關愛老兵。

烽火勿忘,尋找平山老兵

李君放抱起老兵劉夢元 王天文攝

“誰說戰士已老去,豐碑不朽在人間”

我相信他拍攝的這些英雄影像,留住的這段歷史,再也不會被世界遺忘,被時光遺忘。

其實,拍攝耄耋老兵也有“風險”。

前些年,張志平在拍攝《平山記憶》紀錄片時採訪過樑銀蘭幾次。他曾承諾,以後每逢清明時節,一定讓“青草不枯,後繼有人”。所以,那天他和李君放帶著當地的小學生們一起上山掃墓。

拍攝老兵多年,李君放也有過惶惑,但他說:“很多時候,我們需要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拍攝也是這樣。

近年,李君放的攝影得到了越來越多的社會關注和幫助。他的作品不僅在多個展覽中展出,還被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等多個紀念館收藏,榮獲多種獎項。正如張志平寫給他的詩句:“誰說戰士已老去,豐碑不朽在人間。”

我相信他拍攝的這些英雄影像,留住的這段歷史,再也不會被世界遺忘,被時光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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