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在中國古代文學中處於一種怎樣的地位?這是中國古代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一些著名篇章我們耳熟能詳,比如《蒹葭》《桃夭》《關雎》《碩鼠》《伐檀》,我們常常說著“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琚”,說著“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中國光芒璀璨的詩歌時代從《詩經》開篇。
但是,如果我們只將《詩經》作為文學篇章,就太小看它了。春秋時期,它頻繁出現在貴族的生活裡。清代趙翼在《陔餘叢考》中說,《國語》引詩凡三十一條,《左傳》引詩共二百十七條,涉及列國公卿論議、宴享、贈答等各種場合。這是一個相當大的數字,說明《詩經》的意義遠非“文學作品”所能概括。實際上,懂不懂《詩經》,是春秋時期貴族的門檻之一。
(一)作為學業第一步的《詩經》
孔子非常看重《詩經》的教育功能。他說,“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楊伯峻翻譯為“詩篇使我振奮”,恐怕不對。《爾雅》解釋興,說是“起也”,《詩經·小雅》“夙興夜寐”,興指的是起床。它也有振奮的意思,但最根本的意思還是指,《詩經》可以作為教育的開端。
再結合其他幾則材料,更能看出孔子以《詩經》為教育之始。《論語·季氏》中記載,陳亢問孔子的兒子孔鯉,夫子對您有什麼特殊的教誨嗎?孔鯉說,有一次孔子在院子裡站著,他路過,孔子叫住他問道,你學《詩經》了嗎?孔鯉說沒有,孔子說,不學詩,就沒法說話。《論語·陽貨》又說,孔子對孔鯉說,你研究過《詩經》的《周南》和《召南》嗎?如果這都不學,就會像正對著牆壁站著,後面有些啥都看不見。
孔子提醒孔鯉學詩,應該是在孔鯉年紀還小的時候。《孔叢子》記載,孔子嫡孫子思教導兒子:“故夫子之教,必
始於《詩》、《書》而終於禮樂。”從《詩經》開始循序漸進地教育,這大約是孔門的習慣性做法。據說孔子曾經刪定六經,六經分別指《詩》《書》《禮》《樂》《春秋》《易》,這些都是孔子授徒教學的材料。開啟學途的話,《詩經》最適合:
第一,《詩經》收錄了從西周到春秋的歌謠。它的語言生動,節奏感和趣味性都比較強,採用大量回環復沓,朗朗上口,便於接受能力層次尚低的少年進行理解和記憶。
第二,孔子對《詩經》的評價是,“《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思無邪”出自《詩經·魯頌》,原文的“思”是沒有實義的發語詞,孔子在這裡的意思可能是“《詩經》的思想很正派”。如何“正派”?《詩經》收錄的國風明明有很大比例是愛情詩,相當自由活潑。有兩種解釋,一方面,按《禮記·王制》,天子五年一巡守,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獻詩有一定的規程、要求,以“教化”目的層層篩選後,還要經過太師和樂師們的整理,因此能夠選入《詩經》的都符合雅正要求,多多吟誦和體悟可以修身養德;另一方面,在貴族生活中,《詩經》各篇充當著吉、兇、嘉等各種禮儀場合的“背景音樂”,當時,《詩經》的文本意義遠不如它的禮制意義重要。
讀《詩經》時,他們聯想起的是各種各樣的禮儀場合,當然“思無邪”。這兩種解釋都可以參考,也都說明了《詩經》的淳厚平正,適合初學者。第三,在以《詩經》進行教育時,還有一個特殊的作用:
鍛鍊“普通話”。《論語》說,“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按楊伯峻解釋,春秋時代,各國語言不能統一,“雅言”就是較為通行的語言,貴族們在正式場合是用“雅言”來交流的。因此學《詩經》就是磨鍊“雅言”的過程,也是使語言表達更加適宜、豐贍、華美的過程。第四,《詩經》中包含大量作為貴族應該瞭解的文化內容,比如商、周的主要歷史就包含在《商頌》《周頌》等篇章之中,在沒有系統的歷史教科書時,《詩經》承擔著史書的功能。學習《詩經》,能夠了解國史,提高人文素養。更重要的是,《詩經》包含著周代的話語體系和禮樂制度,細讀《詩經》,可以貫徹周代的治國理念,汲取政治智慧,瞭解民眾感受,它對於治國理政有很實際的效用。
孔子談到《詩經》的作用時,說它“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這就是六大作用,“興”,可以引出話題,“觀”,可以觀察風俗民情,“群”,可以從中體悟人際關係的處理方式,“怨”,可以譏刺時政,其實可以理解為獲得政治智慧。近可以孝養長輩,遠可以侍奉君主。還可以博聞廣識,增長見知。仔細體會這六大功能,其實都可以理解為從政服務。這一點,我們後面再接著談。
(二)《詩經》與周代禮樂
《論語》中有兩位學生受到了“可以言詩”的評價。一是子貢,一是子夏,二人的共同點都是可以將《詩經》中的語句聯想到當下現實生活中的禮,孔子稱其為“告諸往而知來者”,可見《詩經》是學習禮的重要手段。
什麼是禮?禮是在社會活動中需要共同遵守的要求,它是倫理道德的反映。不過禮的最初意義可未必如此。
禮是從祭天祀地、敬拜祖先等原始宗教活動發展起來的。《禮記·祭統》說“禮有五經,莫重於祭”,《周禮》的吉、兇、軍、賓、嘉“五禮”,即以祭祖祀神的吉禮為首。商代已經出現了完備的祭祀制度,最典型的代表就是《詩經》中的《商頌》。雖然學界對於《商頌》的作期還有爭議,但宋鎮豪《夏商社會生活史》指出,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文中已經有“學商”、“奏商”、“舞商”的記錄,這說明商代已經有樂、舞一體的祭祀儀式體系。司馬遷說“餘聞之先人曰,湯武之隆,詩人歌之。”以讚美神靈、追述祖先的口頭文學很可能在商代時形成了固定的文本。有許多學者傾向於認為《商頌》就是傳自商代的祭歌,趙明《先秦大文學史》認為 ,“
《商頌》是殷商盛世商人祭祀先公先王的頌辭,當出於具有較高文化修養和豐富歷史知識的巫祝之手。”周代建立初期,很大程度上吸收了商代的祭祀儀式。劉雨發現,西周金文的二十種祭祖禮,有十七種殷周同名,“周初幾乎全盤繼承了殷人祭祖禮儀的名稱。”馬銀琴認為,周公成王時代,是祭祖祀神之歌大盛的時代,《詩經》中《大雅·文王》《大明》《思齊》《周頌·清廟》《維天之命》《維清》《武》《桓》《思文》《豐年》《烈文》《振鷺》《有瞽》都作於周公時期,這些詩歌絕大部分用於郊天祭祖,周公就是當時祭祀儀式的主持者。
為什麼周公要做這麼多詩篇作為祭祀之用?我們很容易想到中國古代源遠流長的文字崇拜,讖語、符咒、避諱都是文字崇拜的表現。文字的誕生是人類走向理性、步入文明時代的標誌。《淮南子》說倉頡造字時“天雨慄,鬼夜哭”,王徵在《〈西儒耳目資〉敘》中解釋原因為“洩天之靈,鬼神攸忌”,這固然是一種誇張,但文字創立並得到使用時,先民們內心必然有強烈的神秘感和崇拜感。文字規範和強化了原本通過語言祈禱進行的巫術,在商代,巫術成為人與神交際的中介,因此文字的使用權長期掌握在巫史手中。周代建立之後,為了獲得民眾的認可,解釋周取代商的正義性,就需要打破商代的巫術體系,用詩歌、舞、樂建立屬於周代的神聖儀式,這同樣需要文字發揮作用。這就是周公創作大量詩篇的原因。
可以看出,在夏商周三代的政治體系中,詩、舞、樂是一體的,它們不僅僅是遣情怡興的工具,還都承載著祭祖祀神、記錄歷史、訓導教化的功能 。《詩經》的核心部分是“雅”和“頌”,《商頌》是商代流傳下來的祭歌,《周頌》和《大雅》反映著周代的宗教信仰和國家政治,是對周代先祖事蹟和價值觀念的言說。它們不只是一首首詩歌,還意味著一個個在周代反覆進行的儀式體系。在周代,祭祖、婚姻、宴饗、迎賓、喪葬……每個環節都有儀式,通通與《詩經》有關。《詩經》和各種儀式綁定在一起,時刻干涉(或者說引導)著周人的社會生活。
這些進入《詩經》的詩歌作為儀式樂歌來使用,經過國家推行,代表著周代的權威意志。如何感念周代先祖的功績,如何感受周代的文明與光榮,如何體會從商代狂熱鬼神信仰之後周人寶貴的理性,都可以通過《詩經》的那一系列歌、舞、樂。《詩經》強化了周人的家國觀念,支撐著周人對本國本族的信仰,如果用今天的話來說,《詩經》意味著形成凝聚力和認同感的“愛國主義教育”,是西周以來治國平天下的精神基礎。
(三)《詩經》與春秋時期的政治
雖然人們常常以為春秋時期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但實際上,代表階層等級的“五等爵制”在春秋時期還是重要的準則無論朝聘會盟還是諸侯交往,人們都極其重視名分,甚至列鼎制度還在貴族中保持得相當穩定。因此李學勤說:“東周時期。社會動盪變亂,禮制規定的等級遭到衝擊,出現了一定變化,列國的制度也不盡一致,不過
決不能認為等級的階梯已經徹底摧毀了。不同的等級間,常常還維持著很難逾越的界限。”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孔子說,“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在等級制度下,貴族必須瞭解《詩經》,熟悉禮制,認可並遵守這些規範,這是與周天子、各諸侯國、各貴族交流的基礎,也意味著個人名譽的建立與維護。
《詩經》的各個篇章被用在吉、兇、軍、賓、嘉等不同場合之中,相應地,它就產生了固定的“儀式意義”,這種儀式意義和文本意義未必一致。這就好比我們一聽到《難忘今宵》就知道晚會要結束,而對於其歌詞卻未必熟悉一樣。對周代人來說,與禮制相對應的是配合吉、兇、軍、賓、嘉等活動的儀式意義,那麼相比文本意義,儀式意義更有應用性。貴族們研習《詩經》,文本意義還可以慢慢琢磨體會,但儀式意義是必須非常明晰地運用於具體政治活動之中的。
舉個例子,《左傳·襄公四年》記載:穆叔到晉國去,晉侯演奏《肆夏》等三首曲子,穆叔不拜,樂工演唱《大雅》中的《文王》等三首曲子,穆叔還是不拜。接著演唱《鹿鳴》《四牡》《皇皇者華》等三首曲子,穆叔三拜。因為《肆夏》等曲子是周天子用來招待招待諸侯的,《文王》等曲子是兩國君相見所用的,《鹿鳴》等三首才是國君對大臣所用的,符合穆叔的身份,因此穆叔行禮答拜。這件事情也記載在《國語·魯語下》中。
《文王》的文本內容是關於開國事蹟的,與兩君相見沒有直接的關聯,但它被貴族群體所認可的儀式意義恰好就是兩君相見,儀式意義超越了文本意義成為人們關注的中心。如果說在西周建立初年,《詩經》篇章意味著通過祭祀儀式而獲得神靈的認可,那麼,到了東周時期,由於長時期的頻繁演奏,各個篇章的意義已經被“條件反射式”地固化了——不同的篇章代表著不同的規格、不同的級別、不同的場合、不同的身份,它成為社會等級制度和生活規範的一部分,是隱藏的律令,是貴族們認可的尺規。它形成了穩定的模式,只要出現某種表演模式和表演內容,貴族們就立刻懂得它的內涵,瞭解它表達的特殊意義。
這是一套只有貴族們才會理解的“密語”。如果好好利用《詩經》這門外交語言,能夠為謀求自己的政治利益加分,《左傳·僖公二十三年》記錄的重耳見秦襄公一事即是如此。反之,不懂這一套語言體系的人被視為沒有素質,不被貴族階層所承認。《左傳》中說,襄公二十七年,齊國大夫慶封出訪魯國,魯國執政大夫叔孫豹招待他,他有失禮節,叔孫豹吟誦《鄘風·相鼠》來諷刺他無禮,他竟然不知,更談不上回應。第二年,慶封因家臣之亂而出逃魯國,依舊是叔孫豹招待他,慶封依舊無禮,叔孫豹讓樂工誦《茅鴟》(不見於今本《詩經》),慶封依舊不知。這種情況當然會在貴族中傳為笑柄。
《左傳》《國語》中記錄的這類由於不瞭解《詩經》而被貴族群體所鄙夷甚至抨擊的人還不少。宋國大夫華定因為不懂也不回應魯昭公吟誦的《小雅·蘿蕭》,被魯昭公評價為“宴語之不懷,寵光之不宣,令德之不知,同福之不受,將何以在!”給他下了個“必亡”的判斷。晉平公與諸侯在溫地宴飲,要求大夫們舞蹈,且所唱的詩要與舞相配。齊國大夫高厚的詩不相配,晉大夫荀堰發怒說“諸侯有叛離之心了!”令諸大夫與高厚設立盟誓,高厚逃回齊國。於是叔孫豹、荀堰等大夫盟誓說:“共同討伐不忠於盟主的國家!”這堪稱不懂《詩經》而引起的外交危機。
《詩經》在春秋時代的貴族生活中,成為高度固化、濃縮的政治外交話語,附加了很多政治內涵及隱喻,這是春秋時期特有的外交現象。因此《論語·子路》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奚為?”當然,這並不是說《詩經》的文本意義就完全不重要了。在“八佾舞於庭”、禮制逐漸衰落的春秋時期,《詩經》的禮儀意義逐漸下降,文本意義慢慢成為學習的重點。漢代以後,《詩經》基本作為文學作品而存在。
總之,《詩經》不但可以因其文本意義而獲得精神境界的提高,培養自身“溫柔敦厚”的德行氣質,還可以用來了解政治事務,在外交場合談判酬酢。對注重德行的孔門弟子南宮适來說,前者重要;對出入外交場合的子貢等人來說,如果對《詩經》的熟悉程度稍差,不但會影響個人聲譽,甚至可能導致外交災難。春秋時期貴族們言必稱《詩經》,很大程度上是基於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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