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火鍋|冰心:母愛

周末火锅|冰心:母爱

我常喜歡挨坐在母親的旁邊,挽住她的衣袖,央求她述說我幼年的事。

母親凝想地、含笑地、低低地說:“不過有三個月罷了,偏已是這般多病。聽見端藥杯的人的腳步聲,已知道驚怕啼哭。許多人圍在床前,乞憐的眼光,不望著別人,只向著我,似乎已經從人群裡認識了你的母親!”

這時眼淚已溼了我們兩個人的眼角!

“你的彌月到,穿著舅母送的水紅綢子的衣服,戴著青緞沿邊的大紅帽子,抱出到廳堂前。因看你豐滿紅潤的面龐,使我在姊妹妯娌群中,起了驕傲。”

“只有七個月,我們都在海舟上,我抱你站在闌旁。海波聲中,你已會呼喚‘媽媽’和‘姊姊’。”

對於這件事,父親和母親還不時地起爭論。父親說世上沒有七個月會說話的孩子。母親堅執說是的。在我們家庭歷史中,這事至今是件疑案。

周末火锅|冰心:母爱

“有一次你病得很重。地上鋪著席子,我抱著你在上面膝行。正是暑月,你父親又不在家。你斷斷續續說的幾句話,都不是三歲的孩子所能夠說的。因著你奇異的智慧,增加了我無名的恐怖。我打電報給你父親,說我身體和靈魂上都已不能再支持。忽然一陣大風雨,深憂的我,重病的你,和你疲乏的乳母,都沉沉地睡了。這一番風雨,把你又從死神的懷抱裡,接了過來。”

我不信我智慧,我又信我智慧!母親以智慧的眼光,看萬物都是智慧的,何況她的唯一摯愛的女兒?

“頭髮又短,又沒有一刻肯安靜。早晨這左右兩個小辮子,總是梳不起來。沒有法子,父親就來幫忙:‘站好了,站好了,要照相了!’父親拿著照相匣子,假作照著。又短又粗的兩個小辮子,天天這樣將就地編好了。”

我奇怪我竟不懂得向父親索要我每天照的相片!

周末火锅|冰心:母爱

“陳媽的女兒寶姐,是你的好朋友。她來了,我就關你們兩個人在屋裡,我自己睡午覺。等我醒來,一切的玩具,小人小馬,都當作船,飄浮在臉盆的水裡,地上已是水汪汪的。”

寶姐是我一個神秘的朋友,我自始至終不記得,不認識她。然而從母親口裡,我深深地愛了她。

“已經三歲了,或者快四歲了。父親帶你到他的兵艦上去,大家匆匆地替你換上衣服,你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把一隻小木鹿,放在小靴子裡。到船上只要父親抱著,自己一步也不肯走。放到地上走時,只有一跛一跛的。大家奇怪了,脫下靴子,發現了小木鹿。父親和他的許多朋友都笑了。——傻孩子!你怎麼不會說?”

母親笑了,我也伏在她的膝上羞愧地笑了。——回想起來,她的質問,和我的羞愧,都是一點理由沒有的。十幾年前事,提起當面前事說,真是無謂。然而那時我們中間瀰漫了痴和愛!

“你最怕我凝神,我至今不知是什麼緣故。每逢我凝望窗外,或是稍微地呆了一呆,你就過來呼喚我,搖撼我,說:‘媽媽,你的眼睛怎麼不動了?’我有時喜歡你來抱住我,便故意地凝神不動。”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也許母親凝神,多是憂愁的時候,我要攪亂她的思路,也未可知。——無論如何,這是個隱謎!

周末火锅|冰心:母爱

“然而你自己卻也喜凝神。天天吃著飯,呆呆地望著壁上的字畫,桌上的鐘和花瓶,一碗飯數米粒似的,吃了好幾點鐘。我急了,便把一切都挪移開。”

這件事我記得,而且很清楚,因為獨坐沉思的脾氣至今不改。

當她說這些事的時候,我總是臉上堆著笑,眼裡滿了淚,聽完了用她的衣袖來印我的眼角,靜靜地伏在她的膝上。這時宇宙已經沒有了,只母親和我,最後我也沒有了,只有母親;因為我本是她的一部分!

這是如何可驚喜的事,從母親口中,逐漸地發現了、完成了我自己!她從最初已知道我、認識我、喜愛我,在我不知道不承認世界上有個我的時候,她已愛了我了。我從三歲上,才慢慢地在宇宙中尋到了自己、愛了自己、認識了自己;然而我所知道的自己,不過是母親意念中的百分之一、千萬分之一。

小朋友!當你尋見了世界上有一個人,認識你、知道你、愛你,都千百倍地勝過你自己的時候,你怎能不感激、不流淚、不死心塌地地愛她,而且死心塌地地容她愛你?

有一次,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親面前,仰著臉問說:

“媽媽,你到底為什麼愛我?”母親放下針線,用她的面頰,抵住我的前額,溫柔地、不遲疑地說:“不為什麼,——只因你是我的女兒!”

周末火锅|冰心:母爱

小朋友!我不信世界上還有人能說這句話!“不為什麼”這四個字,從她口裡說出來,何等剛決、何等無迴旋!她愛我,不是因為我是“冰心”,或是其他人世間的一切虛偽的稱呼和名字!她的愛是不附帶任何條件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我是她的女兒。總之,她的愛,是屏除一切、拂拭一切,層層麾開我前後左右所蒙罩的,使我成為“今我”的原素,而直接來愛我的自身!

假使我走至幕後,將我二十年的歷史和一切都更變了,再走出到她面前,世界上縱沒有一個人認識我,只要我仍是她的女兒,她就仍用她堅強無盡的愛來包圍我。她愛我的肉體,她愛我的靈魂,她愛我前後左右,過去、將來、現在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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