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剛服完藥的女人正躺在床上，她的情緒有點急躁，不停地發著牢騷，一會兒埋怨病房的床板太硬，咯得她的腰椎痠痛；一會兒抱怨房間裡的燈光太亮，晃得她睜不開眼睛。男人坐在她的床頭，像對待嬰兒般耐心地安撫著女人。女人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男人剛要直起身子離開，女人突然從被窩裡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使勁兒地拉著男人的衣袖，央求道：“別走，陪我再說會兒話，好嗎？”
男人揉了揉佈滿血絲的眼睛，點點頭，重新坐在女人的床頭，順手攏了攏女人垂在額前的亂髮。“你說吧，我聽著呢。”男人說話的語氣十分柔和。
女人閉上眼睛，平靜了片刻，緩緩地說道：“你還記得嗎？那年我八歲，你十一。有一天，天剛下過雪，咱倆在村口的大皂角樹下打雪仗，當時村裡有人家結婚，迎親的隊伍從村邊的雪路上經過，咱倆跑過去看熱鬧，迎親的隊伍過去了老半天，你還怔怔地站在那裡望著新娘子的背影發呆。你說將來你也要請上很多很多的人，吹著響器牽著高頭大馬，然後把我娶回家去。我紅著臉罵你，說你不害臊，還用雪球不停地往你身上打，你站在樹下紋絲不動，真是傻啊！你給我說句實話，是不是從那時候開始你就喜歡上俺了？可俺爹一點也不喜歡你，總罵你是個兔崽子，每次看見你來俺家找我玩，他就黑著臉操起木棍把你往大門外打。有一次，你跑得急，被俺家大門前的一塊石頭絆了一跤，摔得渾身上下都是土灰，那模樣活活跟個黑臉包公似的。俺心疼你，可俺不敢上前去扶，俺怕俺爹，更怕他手裡的棍子，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啊！你摔疼了嗎？身體可好？”女人說著說著眼角滲出了晶瑩的淚滴。
男人趕緊拿起放在枕邊疊好的紙巾，輕輕地給女人拭了拭淚。女人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大學畢業那年，咱倆被分配到同一個城市工作，你高興得手舞足蹈，興沖沖地跑到學生處來找我。你非常自信地對我說，這次咱倆肯定能在一起！得知這個消息後，我也很激動，內心充滿了希望。後來，你和媒人到俺家提親，俺爹沒有象從前那樣拿著棍子上去打你，他客客氣氣地把你迎坐到俺家堂屋的沙發上，還恭恭敬敬地請你喝茶抽菸。俺爹像個小學生似的坐在一邊認認真真地聽著你說話。當時你緊張得要命，身子坐得挺直，不停地搓著雙手，臉紅得跟猴屁股似的，呵呵，你說起話來也是結結巴巴的，模樣十分滑稽，一點也不像你在學校講臺上跟大家講話的樣子。那時，我躲在裡屋偷聽你和俺爹的談話，我真替你的表現擔心。老實說，你那次發揮的忒差勁兒，俺爹費了好大勁兒才搞明白，原來你是在向他老人家表決心。反正大概意思是說，雖然你現在沒錢沒房，但你很愛我，你一定會努力工作，讓我將來過上好日子的，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才能給我帶來真正的幸福和快樂。俺爹默默地抽著煙坐在旁邊聽你說話。聽你說完後，俺爹開始總結髮言，他說俺家妮子的脾氣不好，有點倔，你小子的秉性他老人家十分清楚，咱倆結婚後將來肯定會鬧矛盾。當時你拍著胸脯向俺爹保證，你說你一定會寵我愛我一輩子的，決不會惹我生氣，請俺爹放寬心。俺爹還說，雖然妮子現在有了正式工作，可家裡的負擔很大，弟妹們今後上學的費用全都指望著俺呢，再說俺媽的身體也不好，常年打針吃藥，花銷很大。你們家經濟條件也不寬裕，這一點俺爹心裡清楚得很。總而言之，咱倆在一起就是不合適。後來，你看俺爹的態度很堅決，根本沒有迴旋的餘地，也就死心了。你的表現十分成熟穩重，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死乞白賴地哭啊鬧啊，到處尋死覓活的，希望藉此得到俺爹的允許。你非常冷靜地站起身，禮貌地和俺爹握了握手，連聲說著對不起打擾了之類的話。臨走時你對俺爹說你希望俺能好好的，那天俺做的飯你沒吃上一口就走了吶！送你走後，俺爹見俺躲在屋裡哭著不肯出來，他心裡很難受。他說你是個好後生，只是怕俺家往後連累了你。他說咱兩家不能結親戚，這是命中註定，咱倆是一對兒有情無緣的苦命人。俺爹勸俺一定要冷靜地對待自己的終身大事，讓俺不要誤了你的大好前程。”女人說到傷心處，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不斷地滴在枕巾上，洇溼了一大片。
女人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道“原以為你那次走後很快就會忘記俺，原以為你很快就會在城裡結婚成家，誰知你竟然就這麼一直單著。你為什麼到現在還不結婚？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啊？最近過得可安好？李克啊李克，你的性子怎麼還是這麼軸呀？這都怪我，是我害了你呀……嗚嗚——你知道嗎？咱們分別這麼多年，我一直在默默地關注著你。上次小棠過來看我，她說你最近剛剛被提拔為分公司的副主任，我高興得一連幾天都沒睡好覺，很想和你一塊兒慶賀慶賀，可我不能去啊！李阿姨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他叫周陽，是我們單位周科長的兒子，他為人誠實厚道，待我很好，當時我們正在籌備婚禮……我知道咱們的生活再也不會有交集，可我還是不能將你忘記啊。心裡總盼望著有那麼一天，你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微笑著對我說，妮子，最近過得安好？”
女人將頭扭向床裡邊，嚶嚶嗡嗡地抽泣起來。“我很感謝周陽，感謝他給予我的幸福生活，感謝他給予我的一切。多年來，我一直臥病在床，是他在身邊無微不至地關心我照顧我，他從來沒有一句怨言，也從來沒有嫌棄過我，對此，我自己很滿足，可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卻是感恩和感動無法取代的啊……”
“睡會兒吧，老伴兒！等睡醒了，你再講，我還聽！”丈夫周陽打斷了女人的話語。老伴兒每次病情嚴重的時候，總是絮絮叨叨地跟人講她從前的故事。他已經習慣她的一切。女人忽然轉過身來，吃力地睜開一雙因渾濁而黯淡無光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說道：“近來安好？”
孫永勝，男，漢族，現就職於河南省宜陽縣新華書店有限公司。愛好文學和音樂，時常練筆以娛心性。雖無家資千萬金，尚有薄資可度日。心無愧怍天地寬，且伴長風行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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