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人,修的都是內力

高人,修的都是內力

禪宗多妙人,普化禪師,是其中妙絕的人。

他常常讓我想到孫猴子。盤山寶積禪師圓寂前,對眾弟子說:“有人能畫出我真實的樣子嗎?”弟子們紛紛把自己的畫像呈了上來,寶積禪師看了,一個都不認可。這時普化從眾人中走了出來,說:“我能畫出來。”寶積禪師讓他呈上來看,他打了個筋斗出去了。寶積禪師笑了,安然而逝。

孫猴子的特長也是打筋斗,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正好是到西天的距離。西天的距離,就是真經的距離。寶積禪師的真身,是法身,只有普化懂了。法身的樣子是什麼?就是這沒個樣子。

這是普化禪師的出場,他之前的一切,我們一無所知。他也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此後他的一切,都是瘋瘋癲癲,用世俗的眼去看,也像孫猴子一樣無法無天,調皮搗蛋。

他不是睡在荒冢裡,就是溜達在市井間。他見了誰都搖下鈴鐺,有時還要故意在你耳邊搖。有時他還會摸下你的背,只要你回頭,他就說:“給我一錢。”他經常趁著暮色去臨濟院偷吃生菜,臨濟義玄禪師見了,說:“這傢伙真像一頭驢!”普化聽了便學起了驢叫。孫猴子有七十二變,普化有想變就變。莊子有夢蝶,普化則有夢驢。臨濟禪師看懂了,於是對人說:給他來點細草料。

世人多把普化當癲漢,臨濟禪師是少有的幾個懂他的人,所以經常和他一起去施主家赴齋,也經常和他聊一些高深的問題。比如:“毛吞巨海,芥納須彌,是神通妙用,本體如然?”普化卻每次都是當即掀翻了桌子,力氣很大,一桌好齋變成地上的盤碗狼藉。臨濟禪師很無奈,每次都說,道是得了,太粗魯了!普化也每次都說,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說粗說細?活脫脫就是個大鬧天宮。

禪宗以棒喝威震天下,這個喝,正是臨濟禪師的看家本事。但在普化面前,每次都只有吐舌頭的份兒。

臨濟禪師初出山,人微言輕,普化本是臨濟得仰山慧寂禪師指引,找來輔佐自己弘揚宗門的。普化又是怎麼輔佐的呢?臨濟當時來找他,對他說希望出面襄助,普化樂呵呵的答應了。三天後,普化卻找上門來,對臨濟說:“你前兩天說什麼來著?”臨濟舉棒便打,普化掉頭就跑,臨濟便追打了出去。

一個老戲精。而戲裡最有禪,人們也都愛看戲。後來,在普化和克符的全力輔佐下,臨濟的宗門得到各方響應。普化一看,任務完成了,自己也該走了。

他跑到他熟悉也都熟悉他的大街上,跟人討件好衣服。很多人都要送他衣服,他卻又都拒絕了,搖著鈴鐺離去。臨濟禪師聽說後,知道他這是要走了;走,就是離開這個世間。於是派人給他送了一口棺材,普化見了笑著說:“臨濟這小子,多此一舉。”也樂呵呵的接受了。

然後他又來到街上,跟眾人說:“我明天到東門去死。”大家都很好奇,於是第二天都跑來看熱鬧,很多人簇擁著他出城。到了城外,普化看了這些人一眼,卻說:“今天不適合下葬,我明天到南門去死。”第二天,眾人還是跟著,普化又說:“明天到西門去死才吉利。”到了第三天,跟著的人已經不多了,但還有不少,普化又說明天到北門去死。到了第四天,人們都以為他這是犯癲了,就沒人跟著了。普化禪師於是一個人扛著棺材出了北門,搖著鈴鐺躺進棺材,合上棺蓋,入寂了。

高人,修的都是內力

眾人聽說後,紛紛跑來看。也許是好奇,也許是怕他枉死在棺材內,就打開了棺材蓋。棺內卻是空無一物。這時,空中響起了鈴鐺聲,正是普化禪師平常的搖鈴聲。眾人抬頭看,卻什麼都沒有,只聽得鈴聲漸行漸遠,漸漸遠去。

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於是誰也沒有看懂普化禪師最後的開示。這個立在生死關前,最究竟圓滿的開示。

死要自己死,棺材自己扛,不依眾人不媚眾人,是自力自求、自悟自見。我想死就死,想什麼時候死就什麼時候死,想什麼地方死就什麼地方死,是徹徹底底的自主。東南西北皆到,是法之周遍。門門可出,門門可入,是出入無礙。棺內是空,自性亦空。空中響起鈴聲,是不生不滅、非空非有、中道不二。所謂悟道與涅槃,從來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生死一如裡,是本無生死。這一切就這麼在生活的平常中上演了,這就是如如。得了如如的人,便是自在。處自在中的人,才能無漏。行雲流水、自自然然裡,便是那個無所分別的本來面目……所有這些,也許也不及普化禪師所演繹的之萬一,因為他立於的,是不立一法而能生萬法之地,並且還跳脫了出來。所以這是多嘴,摸得到的,便不是禪。禪,要在自己心上會,要往一切的背後會。

非禪卻是摸得到的,雖然是自以為摸得到。就像那些看熱鬧的人,自以為是看戲的,其實才是入戲太深的戲子。普化禪師這個他們看來演戲的,才真正是看戲的。他住世時常向人搖鈴,原來是聲聲的呼喚。那空中傳來的鈴聲,原來是他聲聲的嘆息。

唐寅《桃花庵歌》說:“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這句詩境界還不夠。要是讓普化禪師來寫,大概會是:世人笑我太瘋癲,我願他人看得穿。

世人卻只愛看熱鬧。

高人,修的都是內力

我說這些,若是普化禪師見了,不知道會不會劈桌子。但不說,不足以表達我的讚歎。我最讚歎的,是一個人要有怎樣深厚的內力,才能平淡自然、毫不費力地演出這樣一場好戲。

內力深,則是所有高人共同的特徵。所有的古佛先聖、古德先賢,你若有幸得見,他們的舉手投足都是冥合大道、深意不盡的。如果無幸得遇而只能讀其書,他們的一字一句、字裡行間,也是埋藏著無盡的玄機。讀聖賢書的大機關就在這裡,須以心會。這也不是過度解讀,而實在是他們內力太深的自然所致,不是刻意做出來的。刻意,也做不出來,越刻意便越做不出來。

人最高的境界,是把自己活成如來藏。如如而現,無所不藏。

所謂深藏不露,其實不曾藏過,是你自己看不破。就像有人嫌我的文章寫得太晦澀難懂,覺得平常易懂的才是道。誠然如此。可是,“飢來吃飯困來眠,只此修行玄更玄”,一草一木、日用尋常中都是大道,最平常不過了,你又看破了嗎?我那些全屬饒舌的道理,才是淺。

普化禪師一生瘋癲,那是他內力太深下的霸氣側漏。他瘋癲中的不可捉摸,是他內力精深下的無法之法、無招之招。沒有招法的人,才沒有罩門;沒有痕跡的心,才能沒有招法。大開者必大闔,大立者必大破。人們只看到他的瘋癲,《五燈會元》裡卻赫然寫著四個字:“密受真訣”。

這真訣,普化禪師其實見人就吆喝:“明頭來,明頭打。暗頭來,暗頭打。四方八面來,旋風打。虛空來,連架打。”你不需要知道打的是什麼,又是怎麼打,而只需要知道這關乎的是心,這一切都打連虛空都打,就等於什麼都沒打,因為沒個東西在打。所以臨濟禪師當時看他天天吆喝這個,就派了個僧人把他捉住,揪住他領子問:“不恁麼來時如何?”普化輕輕推開僧人的手,淡淡說:“明日大悲院裡有齋。”該幹嘛幹嘛,我喊著玩的,明天有齋吃,好開心。最深的禪機就在這裡了,本來無事,自己悟去。

普化禪師像極了一個絕世的武林高手,卻又不顯山不露水。每當想到他的旋風打、連架打,我就想到周伯通。老子說:“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這句話換成一句現在流行的話,就是“我不在江湖,江湖仍有我的傳說”。放在普化禪師身上,他最後在空中迴盪的鈴聲分明是說:我不在天地,天地間仍有我的內力。

真訣便是心法,內力皆是來自心法。何止修行證道如此,各行各業何嘗不是如此。在任何領域做到極致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便是他們都領會了屬於自己的心法,他們說的也都是自己的心法。如過江之鯽的企慕者,卻只看到他們的招式。高手都是修心法,庸人只是學招法。大象無形,大招無招,對於這樣的人,天地萬物、境遇時勢,他們伸手一攀,就都是他們的招了。如同武俠小說裡的絕頂高手,拾草折枝,皆是金剛寶劍。揮刀舞槍、虎虎生風的,都還沒入流。看一個人的潛質,看他是往心法上努力還是往招法上使勁,其實就已經有譜了。

所謂心法,心生萬法。心法之修,無心為修。金庸小說裡,《九陽真經》是寫在達摩西來印心的《楞伽經》經文夾縫裡的。眾生皆具足佛性,人人心中,都住著個掃地僧。

天下武功,唯心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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