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名人裡面，一口氣生四個女兒的本來不少。然而越有文化的人，往往給女兒起名就越任性。
已故的北大著名教授張中行，一生著作等身，女兒的名字卻平平常常：長女張靜，次女張文，三女張採，小女張瑩。光從名字看不像是出身北大之家，倒像是出身普通人家。
不久前逝世的詩人余光中，四個女兒的名字就很符合大眾審美。長女餘珊珊，次女餘幼珊，三女餘佩珊，小女餘季珊。余光中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我的四個假想敵》，敘述他對要把女兒最終從身邊奪走的未來女婿的敵意。因為文章很出名，導致後來的四個女婿都被忽略了。
然而像這樣規規矩矩給膝下四千金取名的人，居然像是少數。比如趙元任，跟梁啟超、王國維和陳寅恪並列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的學術界大咖，只憑兩樣東西決定女兒的姓名：老婆的意願，自己的心情。
大女兒在美國出生，母親楊步偉醒來看見床頭一大瓶顏值像蘭花的蝴蝶花，又想起自己小時候叫蘭仙，於是起名趙如蘭。
二女兒也在美國出生，取名新那。當時把中國叫支那，比如聞一多的《我是中國人》裡就寫到“我是中國人，我是支那人”。新那的意思，就是新中國的意思。只是到了日本入侵之後，“支那”才變了味——但也沒有再改名。
三女兒生在北京，一開始取名“趙萊痕思媚”，是的你沒有看錯。趙元任是語言學家，給三女兒取名一時突發奇想翻出漢語音節表來找靈感，發現Len、Sei兩個音節居然從沒有對應的漢字，就先取了英文名Lensey。中文名怎麼辦？Len的反切音是“萊痕”，Sei的反切音是“思媚”，加起來就是妥妥的“趙萊痕思媚”。後來傅斯年實在看不下去，建議改名為“來思”。《詩經》裡有“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名句，於是趙來思小朋友才沒有變成老師同學眼裡的怪物。
四女兒也生在北京，取名更奇葩，楊步偉指定兩歲小朋友趙萊痕思媚給妹妹取個名。趙萊痕思媚看看牆上的對聯，只認識其中的兩個字“小”和“中”，於是一錘定音給妹妹取名趙小中。多年以後，趙小中同學發自內心地慶幸：幸虧當時姐姐只會認筆畫簡單的“中”，不認得同樣筆畫簡單的“醜”。
趙元任取名比余光中任性多了，但跟章太炎一比都是浮雲。章太炎給自己四個女兒取的名字是：
章㸚、章叕、章㠭、章㗊。
怎麼樣？除了章字，能認一個都算你贏。
2
作為錢玄同、魯迅、周作人等一干民國知名人士老師的章太炎，脾氣暴躁是出了名的，愛咬文嚼字更是出了名的。
他的老師本來是著名的學者俞樾，結果俞樾最終把他逐出師門，不認他這個弟子。他原本與梁啟超共事，創辦《時務報》，卻因政見不合由動口到動手，抽了梁啟超一耳光，從此兩人決裂。袁世凱找他去，想借他的名望以為己用，卻遭罵了個狗血淋頭，不得已自我解嘲：“這人是個瘋子，我跟他一般見識作甚。”從此以後，章太炎的“章瘋子”天下皆知。
章太炎在文字音韻上是一代宗師，然而就像小孩，有了心愛的玩具不自覺要在人前拿出來顯擺。他的第一部文集叫做《訄書》，訄音求，逼迫之意。魯迅對章太炎的評價很高，但對他的文章也頗有微詞，說他文筆古奧，不易索解。魯迅的舊學根底已經算是相當深的了，連他也說“讀不斷”“看不懂”，一般人對著章太炎的著作更是隻有發呆。
章太炎23歲那年同王氏成婚，第二年誕下長女，之後兩人又接連生下兩個女兒。 對於章太炎這樣級別的學者而言，什麼詩經楚辭，都遠遠不能滿足他傲嬌的需要。只有那些生僻的常用字，才能彰顯他品位的別具一格。
所以他給長女取名叫章㸚。㸚音“裡”，稀疏明朗的意思。
給次女取名章叕。叕音“酌”，本意是連綴的意思。直到如今“又雙叒叕”成了網絡的流行語，才開始有人會發“又雙弱酌”的讀音。
給三女取名章㠭。㠭音“展”，就是展的古字。
給後來的四女取名章㗊。㗊讀“及”時就是眾口喧譁的意思，都四張嘴了能安靜？而讀“雷”時，就是雷的古字。
這四個名字讓幼兒園老師到同班同學都準備要跪，但是人民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後來章㠭在課堂上，班長被她的名字難住了，“章、章、章……”半天讀不出她的名字。
最後終於靈機一動說：“她叫章四工，因為她的名字是四個工字。”
3
不明白回字有四種寫法，不能算有文化；同理，連我這四個女兒的名字都不認識，有什麼資格喊我作岳父？章太炎覺得自己的想法無可厚非。
他不知道，別人跟他的腦回路不一樣。因為不知道章家四千金的名字怎麼讀，好多有意的人家都不敢上門提親——就算認識了四千金的名字，準岳父再考幾個生僻字又如何是好？何況章太炎這麼激進，萬一惹上是非也難善後啊。
眼見章家女兒到了談婚問嫁的年齡卻無人問津，據說章太炎才不得不放棄自己的學術追求，專門設宴請客解釋女兒的姓名來歷。
幸好女兒最終還是嫁了出去。長女章㸚嫁給了革命人士龔寶銓，三女章㠭嫁給了才子朱鏡宙。但章家姐妹的命運不一，長女章㸚在章太炎被袁世凱囚禁期間就自縊而亡，年僅22歲；二女章叕卻是活到了95歲才壽終。
章太炎後來給兒子取名的時候，就循規蹈矩多了。長子取名章導，次子取名章奇。章奇後來去了美國，享年91歲才去世。
章太炎給兒子取名的時候，也許充分吸取了給女兒取名的教訓。說不定有一刻他也後悔：生僻難認的名字，跟長女的早夭究竟有沒有關係呢？要是取個子怡這樣通俗易懂琅琅上口的名字，長女的人生會不會有什麼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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