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裡流淌的都是奶——五千年的吃奶文化史

女性擁有兩項男性所不具備的生理功能——生育和哺乳。所有人皆出於母親的子宮,併為乳房所哺育(至少絕大多數人如此)。對人類而言,乳房是生命的哺育者,乳汁是生命的食糧,新生兒的生命攸關於此,那麼,整個人類社會的繁衍和延續皆維繫在這乳白甘美的汁液上。

也就難怪連銀河都被稱為“牛奶路”,話說希臘神話中宙斯為了讓自己的私生子赫拉克勒斯得到永生,將其偷偷送到熟睡的天后赫拉身邊吸吮乳汁。但驚起的女神甩開了孩子,奶汁噴濺到天上,形成一條璀璨的銀河(Galaxy),Gala在希臘語中就是“哺乳”之意。

銀河裡流淌的都是奶——五千年的吃奶文化史

《銀河的誕生》 丁託列託 繪 16世紀

乳有如此神聖的意味,成為人類先民崇拜的中心,於是,無論從手捧乳房的巴比倫豐收女神伊什塔爾,或是埃及宗教中的伊希斯女神把兒子何魯斯放在膝頭,手捧乳房為他哺乳的神像,還是古希臘人用乳房模樣的蛋糕來供奉地母蓋婭、天后赫拉或者豐收女神德墨忒耳這些具有豐產和母性特質的女神,都顯示出人類靈魂深處對乳汁的如飢似渴,人們彷彿在呼喊:

“女神!再多給我們一些乳汁吧!”

古代世界對乳房或者哺乳崇拜的巔峰就是希臘以弗所的阿耳忒彌斯女神像,在這座複雜的神像上雕刻滿蜜蜂、牛、獅子、花朵、葡萄和橡果等豐饒象徵物,最令人驚歎的是女神的胸前懸掛著20個形似乳房的球狀物。這幅“我奶最多”的豪氣,使得以弗所成為崇拜女神的中心,香客們自然帶來源源不斷的財富,乳房巨多的阿耳忒彌斯女神就成為以弗所各行各業的衣食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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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弗所的阿耳忒彌斯女神像,胸前的一串乳房絕對是密集恐懼者的噩夢。

在公元1世紀之時,有位名叫保羅的猶太人(後來被稱為聖保羅),來以弗所宣教唯一的天主和聖子的福音,摒棄所有崇拜可憎偶像之道。這讓一位靠製作阿耳忒彌斯女神神龕為生的銀匠德默特琉感到了“下崗”危機,德默特琉帶領著同行們大喊著“大哉!以弗所人的阿耳特彌斯!”掀起了反對聖保羅和基督徒的一場暴亂。

事實上,這位銀匠若能先知先覺,就會發覺自己擔憂毫無必要,因為在基督教以福音和平地征服整個羅馬帝國之後,以弗所依舊是香客們心馳神往的朝聖地,他們來崇敬另一位“哺乳的女神”——聖母瑪利亞。

《路加福音》曾經記載在耶穌向廣大群眾傳教的時候,人群中有一位婦女高聲對他說:“懷過你的胎,及你所吸吮過的乳房,是有福的!”耶穌的母親瑪麗亞作為聖神降孕的童貞女,在基督徒的心目中具有無比崇高的地位,她晚年居住在以弗所,她在以弗所的居住地成為基督徒朝聖的中心。在許多聖像上聖母露出乳房哺育聖子,這是一個神聖的場景,乳房象徵著製造乳汁的聖器,延續著基督徒靈性的生命,因為它不僅哺育著聖子,也象徵著滋育著信徒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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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哺乳聖母》 達芬奇繪 15世紀

在《荷馬史詩》的時代,王后們還親自給孩子餵奶,但是數個世紀之後就由奶媽代勞了。古羅馬也有類似的轉變,曾經以簡樸勤勞和貞潔為婦女的懿德,自然也包涵親自哺乳孩童,但富庶安逸的生活很快就讓羅馬的貴族婦女把這個苦差事交給了女奴隸,這讓以淳樸古風衛道士自居的老加圖(前234年-前149年)大為焦慮,他要求自己的妻子親自給孩子餵奶,甚至在旁督促,他的政敵罵他是摳門省錢,但實際上,老加圖作為一位種族主義者(他曾在書信中對希臘人大加蔑視),認為低賤的女奴或奶媽之乳會傳給孩子某種卑賤的特質。

很多文化中,認為乳汁會把哺育者的特質傳給被哺育者,例如在銀河形成的神話中,赫拉克勒斯只有幸喝到了一滴赫拉的奶水,長大後卻成為創造出許多奇蹟的大力士。連埃及法老登基,都要爬上伊希斯女神像的膝蓋,吸吮其乳房,象徵得到了王者的養分。神聖通過奶水傳遞,這就可以理解老加圖的執念,但哺乳對於產婦不算輕鬆,貴婦們常常不願意親自哺育孩子。在老加圖的時代,一位羅馬貴族婦女若能親自哺育和撫養孩子,將受到極其大的尊重和敬仰,若有人對此類女性出言不遜,將被視為犯罪。但是,從另一面分析,可見這樣的羅馬貴婦寥若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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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著簡樸的科爾內利亞·阿非利加娜親自撫養格拉古三兄弟,她被認為是羅馬婦女懿德的代表。Noël Hallé繪於1779年。

於是,在中世紀,哺乳依舊被認為能傳遞母親的高貴,並將對聖母的崇敬糅合其中,促使貴婦和王后們親自哺乳自己的孩子。例如11世紀的洛林的伊達,這位高貴的夫人虔誠慷慨,熱心奉獻,被後世尊為聖婦,她是一個狂熱的母乳擁護者,堅持親自哺乳。在一本名叫《天鵝騎士和布永的戈弗雷之歌》(Le Chanson du Chevalier du Cygne et du Godefroid du Bouillon)的書裡記錄了這樣一個故事:在伊達望彌撒的時候,她的兒子餓得急哭,一位侍女就越俎代庖,給她的孩子哺乳,當她知道這件事時,氣急敗壞,憤怒得全身顫抖,臉色“因暴怒而黑如炭”,她拼命搖動自己的嬰兒,直到他嘔吐,將侍女餵給他的奶全部吐出來為止。這可能就是唯恐侍女的乳汁玷汙其高貴的血統,這位伊達夫人就親自哺乳三個兒子,她的堅持得到了豐厚的回報,她的兒子們就是在歷史中赫赫威名的“布洛涅三兄弟”——大哥尤斯塔斯伯爵、二哥為著名的“聖墓保衛者”布永的戈弗雷、小弟就是耶路撒冷國王鮑德溫一世。這戈弗雷和鮑德溫參加第一次十字軍,為基督教世界重新奪回了“聖城”耶路撒冷。他們擁有的騎士精神,是否來自聖婦母乳的神奇功效,我們不得而知,但是這三兄弟和母親之間的關係相當親密,一份13世紀的手稿就描繪兄弟出征之時,伊達和兒子緊緊擁抱,戀戀不捨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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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製於1295年的法國細密畫,刻畫了伊達與其子分別時緊緊擁抱的場面。

還有一個相同的故事描繪法國國王路易九世(1214年-1270年)在嬰兒時期,他的母親卡斯蒂利亞的布蘭卡在發覺一位侍女給王子餵奶之後大為震怒,拼命拍打路易使其嘔吐,促使她如此做的原因也不外乎怕婢女的乳汁玷汙王室血統。同時代的神聖羅馬皇帝腓特烈二世出生之時,其母西西里的康斯坦絲已經40歲了,這卻是她第一次懷孕生子,為平息各種謠言,她在孩子出生的第二天當眾哺乳,並讓人看到她滴著乳汁的乳房。這裡的哺乳除了證明生理上親生母親之外,恐怕也隱含著權力傳承,女王的乳房已與聖母的乳房一般,成為一種聖器。

當然,大多數貴族和王室成員還都是由乳母哺育的,編年史官就記載“獅心王”理查非常喜歡她的乳母霍迪爾娜,在他當上英格蘭國王后,就賜給她土地,有一座威爾特郡的小村子更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為諾伊爾·霍爾迪娜。甚至連上文提到的腓特烈二世,也有自己的乳母,不過他的乳母是一位高貴的公爵夫人。

到了文藝復興時代之後,中世紀那種對王室的“乳汁”的迷信越來稀薄,貴婦不再親自為孩子哺乳,都是交給乳母代勞,因為這樣可以迅速恢復生育力,在床笫上享受魚水之歡和多生育子女才是正道。一幅法王亨利二世情婦狄安娜·德·波迪耶的裸體名畫是這個時代最好的註解。高貴的乳房不是為哺乳嬰兒而設的,它精緻、潔白、堅挺,充滿少女青春之美。而於此相對的,正在哺育孩子的奶媽的乳房卻是黝黑而粗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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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正在沐浴的貴婦人,大多數學者都認為她就是狄安娜·德·波迪耶。François Clouet 繪於1571年。

直到啟蒙時代,盧梭又重新提倡法國的母親親自哺乳嬰兒,原本私人化的選擇,因而蒙上了政治色彩,成為社會革新和公民責任的象徵。而如今,越來越多的現代女性也選擇母乳餵養,出發點是增進母嬰情感或讓嬰兒更聰明強壯,大概很少有人能料想到,這樣一個簡單又溫情的舉動,曾有那麼多神話和神學上的涵義。

哺育全人類的母親與乳汁應受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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