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秀華:“愛是我心靈的唯一殘疾。”

餘秀華:“愛是我心靈的唯一殘疾。”

餘秀華,詩人。出版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搖搖晃晃的人間》《我們愛過又忘記》,散文集《無端歡喜》。

1976年,出生於湖北鍾祥,因出生時倒產,腦缺氧而造成腦癱致使使其行動不便。高中畢業後,賦閒在家。2009年,正式開始寫詩。

2014年11月,在《詩刊》發表詩作。2015年1月,首部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上市,為20年來國內詩人作品銷量最高,被豆瓣讀書推薦為“2015年度中國文學榜”第一位。同期,獲評網易“2015年十大女性獎”之首,並被《出版人》雜誌評為“2015年度作者”。

2016年11月,導演範儉拍攝的餘秀華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在素有“紀錄片奧斯卡”之稱的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IDFA)中獲獎。


相關評價:

餘秀華是一位很本質的詩人。她的詩作表明她對人世間的很多事物有一種可貴而又質樸的領悟能力。她的詩歌寫作中有一種罕見的抵制詩歌規訓的東西,她既對當下的詩歌風向很敏感,又能有意識地警惕它們對自己的吸引。最重要的,她寫得很質樸,有一種粗糙的蓬勃的感性潛藏在她的詞語中,我覺得,這已經很難得了。——詩人、北大教授 臧棣

餘秀華說:“詩歌一無是處啊,但是,詩歌通向靈魂,靈魂只能被自己瞭解。”我寫不出詩,於是偶爾在她的詩裡安放靈魂。她的詩遠比她和她的生活更驚心動魄、更明亮、更殘酷。在她的詩中,我心安理得像她一樣“只是耐心地活著,不健康不快樂”。於我而言,這種陪伴無比珍貴。想必,她知道,這是她寫詩的意義。——主持人 陳魯豫

我喜歡餘秀華的詩,她的詩是從土地裡長出來的有機的詩歌。“雲裡寫詩,泥裡生活”,這也是我自我借鑑的一句話。——歌手 李健

我們很多人都會覺得,詩歌是一件極其雅緻的事情,甚至離我們的生活有點遠。但是,就有這樣一位農村女性,長期生活在鄉間,身體帶有殘疾。她卻把那泥土中的生長,門墩上的期望,化作了最有力量的詩句。很多人把她比作中國的艾米莉迪金森,但她卻說,我就是我,我就是餘秀華。——《朗讀者》 董卿



關於餘秀華,有多少流言,又有多少誤解。

有人說她的成名與炒作有關。其實,哪裡有人炒作。一個媒體朋友告訴我,詩人+農民+腦癱,這是十年也不遇的新聞題材。可是,在戲謔的標題之下,誰人不是,被她“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無數個我跑成一個我”而懾住?

有人傳她“虐待記者”。她的語言自帶劍戟,犀利而有鋒芒。第一次新書發佈會,她就征服了所有記者。一個男生說:“被她折殺,我很榮幸。”據我所見,與她往來的記者們,大家都欣賞她,寵愛她。曾有一位採訪過她的前央視記者來我辦公室,看到新書封面,說:我有種想哭的衝動。

我見證著她的噴薄而出,她第一次脫掉她的紅棉襖,她第一本詩集的新鮮出爐,她的第一場發佈會上的長槍短炮。

我見證著,成名後不久,她的母親身罹癌症,她無助地告訴我:我的天,塌了。

我見證著,她決絕地走向法院,拿到了她想要的,離婚證書。“這輩子做不到的事情,我要寫在墓誌銘上 ——讓我離開,給我自由”,她在詩裡曾這樣寫道。


她有著那樣強大的生命力,情感的張力,像她故鄉橫店金黃而茂盛的油菜花。

從第一次遇到她的詩,我就幾乎忽略了她的殘疾。她的才華,光芒耀眼,令人嘆息。她愛,她痛苦,她歌詠。

“我想,真正能夠得到愛情的人,是寫不出詩歌來的。我因為愛而不得,所以寫了這麼多。”

我對她說:不要以為,只有你在愛裡受傷。我們凡人,誰不曾經歷:

愛而不見,愛而不能,愛而不得?

《我們愛過又忘記》是餘秀華的第三部詩集,書名取自香港詩人廖偉棠名詩《來生書》中的一句。

為什麼要用這句詩做書名?餘秀華說:“誰不是這樣呢,愛過,又忘記。人們最擅長的就是喜新厭舊,每個人都會被人忘記也會忘記別人。

可我還是希望,有的人,不止是愛過,而且不會忘記。

這本詩集收錄了她成熟期的經典詩作150餘首,既有對愛情、親情、日復一日的生活的感悟,也有成名後,對新的生活經驗的理解、表達。

這些詩作見證了她從無名到爆紅的命運轉折,丈量著她從鄉村走向廣闊天地的蹣跚步履,記錄了她婚姻鉅變、母親患癌的內心動盪……遍歷人世風景,從喧囂迴歸內心,令她的詩更臻成熟、豐沛,飽含生命的張力與能量。

01

春天回來時

該來的都會來

你我在一個溫暖的流域老去了

魚群從身邊流過,我們不認識,卻互相知道

它們的身體折射出光芒,如同我們的過去

噢,我們的過去

春天一次次來臨我們的身上

嘬出淺淺的窩,埋下的種子沒有等到夏天

就被鳥雀翻了出來

但是你一次次原諒這樣的意外

並當之以常態來愛

連同這個春天

包裹的悲憫


02

何須多言

至於我們的相遇,我有多種比喻

比如大火席捲麥田

—我把所有收成抵擋給一場虛妄

此刻,一對瓷鶴審視著我:這從我身體出逃的

它們背道而馳

這異鄉的夜晚,只有你的名字砸了我的腳跟

我幻想和你重逢,幻想你抱我

卻不願在你的懷抱裡重塑金身

我幻想塵世裡一百個男人都是你的分身

一個棄我而去

我僅有百分之一的疼

我有耐心疼一百次

直到所有的疼驕傲地站進夜晚,把月光返回半空

你看,我對這虛妄都極盡熱愛

對你的愛,何須多言

此刻,窗外蛙聲一片

彷彿人間又一個不會欠收之年


03

給你

一家樸素的茶館,面前目光樸素的你皆為我喜歡

你的鬍子,昨夜輾轉的面色讓我憂傷

我想帶給你的,一路已經丟失得差不多

除了窗外凋謝的春色

遇見你以後,你不停地愛別人,一個接一個

我沒有資格吃醋,只能一次次逃亡

所以一直活著,是為等你年暮

等人群散盡,等你靈魂的火焰變為灰燼

我愛你。我想抱著你

抱你在人世裡被銷蝕的肉體

我原諒你為了她們一次次傷害我

因為我愛你

我也有過慾望的盛年,有過身心俱裂的許多夜晚

但是我從未放逐過自己

我要我的身體和心一樣乾淨

儘管這樣,並不是為了見到你


04

我的身體裡有暮色升起

那麼慢。從前一個朝代就開始的凌遲

“那些隱匿了臉部的人知道早就打開的虛空”

我十指對扣,風穿過手掌

甚至,我可以跳舞:當我從大地上重新捧起虛妄

然後,呼喚什麼就是什麼

莊稼,野草,昆蟲,難以啟齒的羞愧

“愛是我心靈的唯一殘疾。”我對他說

這時候宇宙次序又一次混亂,我一邊理

一邊哭

我不再練習說話。不再跳進月光

不再總想把手上的疤痕掩蓋

我知道,直到我死,都不是時候

那麼疼。血肉模糊卻是偽證

我不再練習說話。彷彿又一次改邪歸正

彷彿又一次自投羅網


05

除了繼續寫,還是繼續寫

更深的夜晚。更長的暗道,更粗糲的後半生

更悽楚的美

能被掠奪的,一樣不剩

能夠侵入的,焚燒乾淨

但是我掏出這些方塊字體,並不是虛擬的重生

只有詩歌和我互不掩飾

不會擔心被誰剝奪自由和尊嚴

—這乾淨的宿命

我們面對面,沉默為深淵

我感謝這懷抱裡幽藍的火焰

在風雨裡保持不熄的莊嚴


06

美好的生活是坐下來,把字打上去

不需要回頭,也知道院子裡的陽光

而且有鳥鳴,斷斷續續,如一些水滴奔跑在

陽光裡

由此可以知道,天空在怎樣地藍

流雲在怎樣地白

如果遇上季節,院子裡堆著紅薯,玉米

或者晾曬著熟透的穀子

生活的豐盈推擠著我,如同大地

從內心發出的潮汐

那時候,人適時蒼翠一次

而總有一個時候,我洗淨雙手

在這電腦面前坐下來,把字打上去

它們也許並不會說出什麼

如同心裡裝不下的富足

爭搶著跳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