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朝时期南北文化的分裂,看中国古代“文学”与“经学”的脱钩

现代意义上,“文学”是以语言文字为工具,形象的刻画社会百态,表现作者心灵世界的一门艺术。它与政治、经济、文化等不是同一个层面的概念,确切的说,应该说是在文化概念下的一个分支。

而“经学”,是一个古代特有的概念,主要指研究各家学说要义,阐明其政治理念,思想内涵的著作,往往代表着某家学问的最高行动纲领,比如儒家的“四书五经”,道家的《道德经》等等。

在中国历史的上古时期,也就是两晋以前,“文学”与“经学”是一体同生,不做区分的,但在南北朝之后,“文学”和“经学”逐渐脱钩,逐渐形成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艺术的概念。

先秦时期,“文学”只是“经学”的外延和表现形式,并没有形成现在意义上的文学艺术的概念

文学这两个字最早以词语的意思一起出现,是在《论语》之中。

《论语·先进篇》记载:

“子曰: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这里的文学,当然不是我们今天意义上的文学概念,而是说文章通达,有学问的人。

这也是“文学”在上古年间早期的含义,由这个含义就能够看出,它强调的是学问。而所谓学问,在当时自然就是阐述自家学说的道理,具体一点就是儒家学问中展现出的道理。

所以孔子说子游、子夏文学厉害,不是说他们文采好,而是说他们研究儒家的学问比较精深。

由此也能够看出,上古年间,“文学”与经学是密不可分的,文学本身就是传达解释经学的方式。先秦时期很多著名的文采飞扬的篇章,本身也是为了服从阐释经学的需要。

这一点还能够从上古经学与文学的统一性上看出来,最典型的就是道家学派的庄子,他在《逍遥游》里面以优美的文笔,向世人阐释道家“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价值理念。

所以说,逍遥游不仅是一片语言优美,结构对称的文学艺术品,更是道家思想的承载品,并且,从庄子创作这片文章的初衷来看,应该是“经学”的意义要大于“文学”,也就是说庄子并不是把它当成一篇艺术品来创作的,而是当成一篇道家学说的“讲义”来做的,其传道的意义,要大于它欣赏的意义。

先秦以后,到了秦汉时期,文学与经学的联系初步分离,民间也开始出现对优美文章的欣赏需求,表现在文学作品上就是汉赋开始有意识的追求言辞优美对称。

比如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其中大量使用排比对仗的手法,使其读起来节奏韵律感十足。如:

“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

但是,秦汉时代,文学毕竟不是主流,占据社会文化主流的,依然是“经学”,创作文学作品的人,往往也都是经学大家。

综上可见,先秦时代中国的文学,是与“经学”紧密相连的,到了秦汉时期,文学作为艺术的含义逐渐出现,但并没有与“经学”的概念彻底区分开来,两者是合二为一的状态。

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的发展和特殊的时代背景,共同催生了“文学”独立于“经学”之外的意义

到了两晋及南北朝时期,“文学”与“经学”的联系逐渐减弱,社会上研究经学的人,不一定都是文学大家,而精通文学创作的人,也逐渐独立出来,受到大家的追捧。

比如西晋时期著名的典故“洛阳纸贵”,讲的就是民间对于文学作品的追捧。

据《晋书·左思传》记载,因为追捧左思的作品《三都赋》,出现了洛阳纸贵的现象。

“于是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

“文学”与“经学”分裂的情况,到了南北朝时期,更加突出。当时因为南北朝廷的对峙,文化上也出现了南北分裂的状况。

留守北方的士人们,依然保守着两汉时代传承下来的“重经不重文”的传统,但南朝由于衣冠南渡造成的经史典籍的遗失,社会动荡造成的各种新思潮的出现,再加上逐渐与江南秀丽清雅的气息结合,形成了“重文不重经”的文化传统。到南朝梁武帝萧统编订《文选》,创作诗文不仅从“经学”的桎梏之中分离出来,还成为当时社会的潮流。

从现在的角度上看,当然是代表着当时时代潮流的南方文化更为先进。

自此,借着南北分裂的机会,以诗词歌赋为代表的,现在意义上的文学艺术,开始崭露头角,并逐渐取代先秦上古时期“文学”的初始含义。

同时期,中国第一部文学理论著作《文心雕龙》问世,也佐证着文学逐渐作为一种单纯意义上的文艺作品来呈现,而不是经学的附庸。

另一方面,文学从经学中脱离出来,也是特殊的时代背景下的产物。国家战乱不休,根本没有研究经史的环境,而偏偏经学想要大成,必须要皓首穷经,深入其中钻研不成。

而当时的社会背景,根本不给士人们这个机会,士人们自己也无心去钻研经史。

《齐书·高昂传》之中记载:

“父为求严师,令加捶挞。昂不遵师训,专事驰骋,每言男儿当横行天下,自取富贵,谁能端坐读书,作老博士也。“

由此可以看出,当时的环境下,士人们无力,也无心钻研经史,而这时候更考验个人才思敏捷的诗词,就迅速的代替了“经学”,成为士人们的新宠。

南北朝之后,文学完全脱离于经学,成就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概念,即是时代的产物,也是当时人们的需求

南北朝之后,经过隋朝短暂的乱世,大一统的盛唐王朝到来,国家的繁荣和大量寒门弟子的上位,直接推动了唐诗的发展,使文学完全从经学的羽翼下独立出来,变成了语言的艺术,不在具有宣经讲道的作用。

而与此同时,由于时代的变迁,经学也逐渐从密切与政治相关的入世学问,变成了理论性,导向性的研究性学问。

首先,以唐诗为代表的文学作品,在唐朝时独立于经学的基础,是门阀士族力量的减弱,和科举制度带来的知识下沉。经学是非常讲究传承的学问,只有那些有着数百年家学渊源的豪门,才能培养出真正的经学大家,同时,他们也往往代表着经学的权威。

但是科举制度下,寒门庶族的读书人,明显没有这样的传承,他们大多数无法在经学上下死力气去钻研,而且经学与政治的脱钩,也使得他们无心去钻研繁复的经学。

而另一方面,文学强调的自身感触和才思,却不以豪门大族为依托。说白了,灵感这东西,更多的考的是作者自身的天赋和经历,这就为文学的繁荣带来了机会。

《论语》中记载: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这是说如果质朴多于文采,就会显得粗野。文采胜过质朴,就会显得虚伪。只有质朴和文采都兼具了,才可以被称之为君子。

孔夫子这句话是说做人的,其实放在文化里也是一样。如果只像是经学一样,讲究其中的道理,就会显得太直白,太说教。而如果过分强调修辞,就会显得很假大空,只有文采和道理兼具,才能称得上好文章。

在上古的时代,科技还不发达,语言文字也仅仅掌握在极少数人的手里,这个时候,学问的传承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至于修辞和对仗,都是旁枝末节。

可是到了唐宋以后,文化的发展和科技的进步,让读书人的数量有了显著增加,在这种情况下,渐深繁奥的经学,就难免显得太直白,太艰涩。而带着艺术美感的文学,就满足了时代背景下人们对于真和美的双重要求。

换句话说,如果上古时代的经学是只追求“真”的话,那么从南北朝时期开始,我们的先辈们已经不仅仅满足于“真”,还需要“美”来点缀“真”了,这也许就是文学之所以从经学之中独立出来的根本原因所在吧。

上古时代,由于语言文字的相对匮乏,对于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而言,最重要的是知道真理,满足对于知识的初级需求。在这种社会基础之上,现代意义上的“文学”,只是“经学”的外延概念,两者是合二为一的。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时局的混乱,社会文化的发展,都使得单纯的经学已经不能满足于当时人们的精神需求了,这个时候,借着南北朝政治对立的形势,“文学”在思想交锋更为激烈的南方迅速崛起,取代了传统“经学”在文化之中的地位,成为了一门单独的艺术。

到了唐宋时期,唐诗和宋词的出现,让文学彻底的摆脱了经学的桎梏,也让文学作品逐渐演变为一种单纯的艺术作品,成就了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艺术的概念。由此可见,文学从经学之中的脱离,即是社会发展的必然需求,也是精神文明一定会随着物质文明共同进步的表现。

参考文献:

《论语》

《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