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後面還剩什麼
作者：錢靜
外貌和裝束一眼看得到，是大鼻還是翹臀，是整潔還是髒汙，思想不容易看到，是先進還是落後，是豐富還是貧瘠，只能通過言談。外貌裝束，我們倒很容易承認，是醜的，是樸素的，在這點上我們謙卑得很。對自己的思想就不一樣，誰也不會說自己落後和貧瘠，即使別人告訴他，他也不承認，反而氣憤回擊：你才落後和貧瘠呢，你一家都落後貧瘠。無論如何，我們都會把自己劃歸到進步的方面去。這說明，思想比外貌和裝束重要得多，這塊陣地絕不能放棄，它是一個人的價值之本。
靠體型吃飯的，若身體微有缺陷，且有點閒錢，會對身體某些部位進行修改，假鼻子假下巴假屁股假奶出現了。臟器移植雖然能做，但充滿風險，弄不好把一條小命丟掉，多不敢嘗試。除了臟器，身體的各部位幾乎都遭到過凌遲般的修改，身體也成了山寨版的了。
不整容的呢，身體也好不到哪兒去。這些年，蔬菜瓜果肉類都是在農藥飼料的澆灌下長大的，工業食品中添加劑多超標，所有能進嘴的幾乎是半毒食品。這個人身，毒素在血液中叫囂張狂，迫害著每一塊肌肉。小時候，我上學路上，常遭狗欺負，身上傷痕累累，活到不惑之年，身上沒有狂犬病的跡象，我想以後也不會有。現在不同，被貓狗爪子利牙劃破，狂犬病的命中率，可達百分之九十九。現在的人身不是過去的人身，貓狗也不是過去的貓狗，世界不是原來的世界。
思想上的情況又怎麼樣呢。現在的想法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才是好東西，否則不是。扶貧，農民要看到房子、牛羊、鈔票，總之能吃能用，其他的什麼觀念別跟老子閒扯，老子只活那麼幾十年。有了實惠，小孩子看在眼裡，理想也就定下了：長大要當貧困戶。這樣的理想最便宜，躺在床上拉屎撒尿就能實現。
佛家講五緣皆空，不住於相。我們俗人要的是“相”，“相”就是真理。別人養魚，我也養魚，別人身掛名牌，我也身掛名牌。別人那樣，我也要那樣，幾乎是中國的思想狀況。思想也成了山寨貨，但誰也不會承認自己篤定的想法是山寨貨。
十年前，我還在鄉村，我不知道自己有山寨貨。來城裡培訓，講課的教師中有一個是女博士。女博士微胖，白皙，是我喜歡的那一款。但她無視她的相貌是否能打動別人，像個義正言辭的法官，從始至終沒笑過一次，也許，用學識打動別人才是她願意做的。她的學識確實讓我血液上湧，讓我動容，讓我看到自家的寒磣。她跟我歲數差不多，但差距已經很炫目了。她說了許多我沒想到的新東西，那些東西又盪開我思想裡的層層淤泥，讓我領會一些事情。不知道別人怎麼樣，我坐在階梯教室裡激素上湧，血液奔流，像一架快速運轉的發動機，起身就能掀天撬地，攪動乾坤。我馬上意識到，回到鄉村後，思想的汙垢將蔓延開來，又復歸舊貌。果然，因為工作繁忙，清淤沒有持續，周圍許多偏狹波浪般湧來，原來清除的一部分又被覆蓋了，山寨思想又統治了我的腦袋。
當身體和思想都是山寨的時候，我們就不能說我就是我。這時，真的我已經死掉了，是一個假我存在著。許多人並不在乎假我的存在，因為，在混蛋橫行的江湖，它可以得到現實利益，而真我往往舉步維艱。“吐槽大會”的李誕就說，我不要真我，有真我，沒有好下場，活在自欺的快樂裡就好。誰都有自己的價值觀，願意做山寨是個人的自由選擇，只是，這種願做山寨的思想得到普遍認同，持有者被拱上網紅的寶座，就是這個時代的病態、軟弱，也是這個時代的悲哀。
我不能自己去種蔬菜，自己養豬雞牛羊，自己進行食品加工，半毒食品我擺脫不了，山寨身體就改變不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清除思想裡的淤泥，回到它的真實面貌，避免山寨思想，極盡全力堅守著“自己”的一小塊陣地。山寨思想時間長了很難摘下，已經化為骨血，它後面實在沒有“原生態”的東西了。
活過來的真我，“真”的我，具備一顆赤子之心，具備一雙火眼金睛，不管事物或人披著怎樣華麗的偽裝，都能把它們剝個乾淨，露出真實面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