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槐花開

鞏曉鳴

塬,隴之東的黃土塬,平原的原加土字邊,曰“殘塬”,擴展釋義為“溝壑殘塬”。槐花是國槐上開出的花,白色,團狀,象棉絮、似銀鈴。我常想,槐樹就是塬上的人,缺水、耐旱,卻一輩子不離開塬,一代代,掙扎生長,繁衍不息。它不像其他樹種那樣嬌貴、那樣奪目,受人寵愛、受人尊捧。槐樹隨風一吹,種子落地,任其蔓延,在溝邊,在梁峁、在塬心、在河邊。

槐樹是有靈的,我堅信。她為啥不開紅花,黃花,而開的是白花。故事發生在上世紀70年代,我的一位遠方嬸孃因為槐樹而死。那年過年時二嬸偷吃了祭祖的糕點,被二叔一頓暴打,二嬸一時想不開就在年三十吊死在祖墳前的一顆槐樹上。此後這顆槐樹再也沒有開花,到第三年就死去了。聽大人講這個故事我其時六、七歲,每到看見槐樹,我就象想起二嬸,又害怕二嬸的鬼魂。白色的槐花是二嬸就在我的腦海中紮了根。

小時候,門前的溝裡,成片成堆的槐樹。每到春天,槐花盛開,溝裡一片潔白,泉水在溝底流淌。山泉是全村人唯一的吃水之源。不僅吃水,而且飲牛、洗衣。溝底裡時常傳出婦女們的笑聲、孩子們的嬉鬧聲,從槐花堆裡穿越,飛上塬畔。兒時的我最感興趣的事就是到溝裡抬水,既能幫大人幹活,又能名正言順的到溝裡去玩。在溪水邊玩泥巴、打水仗、弄得渾身是土、滿臉是泥,抬一回水得花費大半天時間,大人等著用水做飯,急的在塬畔上叫喊,我們才慌忙收拾戰場。離槐樹林不遠的山窪裡是隊裡的杏樹園。槐花盛開的時候正是杏子長出之時,杏子又酸又澀。我們的另一任務是摘滿槐花,星期天或放學後成群結隊下到溝裡,趁沒有大人注意,偷偷跑到杏園裡一陣狂轟濫炸,連杏樹枝條都折斷藏在在籠下面,若是碰見看杏園子的老漢,我們連滾帶趴跑上塬,在大人的責罵聲中,分著勝利果實。母親則蒸著槐花疙瘩,用少許麥面拌在一起,吃在口裡,軟嘟嘟的、甜絲絲的,整個時節幾乎家家都在蒸槐花,香甜的味道瀰漫著村子,整整持續半個多月。

到了七八月份,槐花早已開盡,茂盛的槐樹上掛滿了由槐花生成的槐米。槐米是一種中藥,可以賣錢。這時候我們的任務就是採摘槐米賣了交秋季的學費。溝裡的這片槐樹林難逃厄運,大人小孩都搶著奪其果實。由於槐樹身上有刺,難以上樹,人們發明了木製的勾搭,用長長的木棍綁起來。站在樹下將槐樹枝條勾下來,大多則是將樹枝折斷,據為己有,瘋狂的掠奪,每人身上掛著結實的布袋,每天布袋裡裝滿了戰果。不到10多天,這片槐樹林就被掠奪一空。樹下殘枝敗葉,一片狼藉,而我們的臉上則充滿了勝者的自豪。村子裡不時遊走著收槐米的商販,叫賣聲不絕於耳。我們村子裡的槐米弄光了,就想法去外村、甚至幾十裡之外的林場。有的人家帶著鋪蓋卷揹著乾糧進山,一住就是十多天,自行車上馱著幾麻袋槐米,換回二、三百塊錢,惹的全村人都眼紅。槐樹一下子就成了搖錢樹,家家戶戶爭搶著在門前屋後栽植槐樹。槐樹又容易成活,不多久,塬上的村子都成了槐樹莊。

我們的村子的中心就長著一顆大槐樹。據說是明朝時祖先從山西大槐樹遷來時栽植的,沒人能說上來準確的來歷和樹齡。樹身得三四個大人才能合抱起來,樹幹分成兩大粗枝,彎曲向上,猶如盤龍一般。整個樹冠若一個大傘,樹下能坐一百多人。更為神奇的是樹身已經變空,有好事者將一個磨盤抬入其中,成為人們下棋、聊天的場所。而另一個樹幹上居然長出一顆柳樹來,老人們說,槐抱柳,年年有。古槐就越發變得神秘。一個神婆趁機在樹上掛起了紅被面,設置香爐,為人看病,引得善男信女一時趨之若鶩。幸虧鄉上及時制止,老槐方才恢復安寧。但老槐作為村裡的中心卻是幾十年、幾百年。每年村子裡開會雷打不動的都在老槐底下,隊長在上面講著,男人們抽著旱菸,女人們納著鞋底,娃娃在周圍嬉鬧,直至在老槐下面商議分產到戶。人們都忙著自己田裡的農活,老槐下面閒人漸漸少了,再後來塬畔上的人們都搬到了坳裡的新農村,老槐孤零零的站在哪裡,守望者村裡。再後來,陝西的一個客商2000元買去了老槐,老槐的擁有者家族每戶分得了200不等。老槐運走時坐的是一輛康明斯卡車,樹冠已經被砍去,只留了幾個軀幹,打著吊針、掛著液體隆重而體面的告別故鄉,進城去了。

隨著老槐的進城,村子裡許多年輕人都進城務工去了。一晃20多年過去,兒時在老槐下玩耍的夥伴都進入壯年,許多人再也未曾見面。今年春季回鄉耐不住對老槐的思念,我終於走到老槐的故地。老槐的根部已經平整成一片田地,主人新栽了一片果園。塬畔邊上沒了人家,窯洞已相繼塌陷,倒是20多年前人們栽植的槐樹都已長大,像列隊的士兵圍成長長的隊伍,整齊的排列在村莊周圍。樹枝上掛滿了棉花似的槐花,在春風裡翩翩起舞,淡淡的花香瀰漫著曾經的村落。站在塬畔向溝裡的那片槐樹林望去,一片白色的花海,如雲朵漂浮。溝溝峁峁上雜花生樹、綠意婆娑。顆顆洋槐樹,春風吹有生。啊,故鄉的槐花你能歲歲盛開,而遠去的故鄉人他們能再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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