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古寨

明月照古寨

作者:喻奇驹

“寨堡”,首先是作为一种战乱时期军事斗争的标本存在,就如同现在陈列于各个博物馆中的刀剑箭镞一般,浓缩了一个时代惨烈的记忆。历朝历代,首先要有硝烟弥漫、金戈铁马的厮杀,老百姓流离失所的大背景,才有载入典籍的军事谋略、战例、攻掠与防御,也才有这些谋为自保的绝妙的防御体系和处所。“寨堡”,作为一种防御设施,古已有之。《礼记·月令》就有乡民入堡御匪的记载。“高垣深堑,具蔺石布渠……累石为城,树榆为寨,即后世砦堡所自始”。这种善守险要、斩山为城、断谷起障的寨堡的兴起,为百姓躲避兵寇,安全度过战争岁月起了多么大的作用啊。至宋朝时,平江境内号称有四十八寨。

宋朝平江有个进士叫罗孝芬,是宣和三年的“探花”,曾做过吏部郎中。公元1130年,金兵溃散,刘忠入平江,“众皆危之”,罗探花一家随着逃避流寇灾害的民众,躲进了一个被称为“石牛寨”的寨堡,县境百姓均惨遭蹂躏的情况下,凭着天堑和独特的地形,在刘忠“围守累月”欲取之,独石牛寨“群盗磨牙而不得噬”,罗孝芬全家和周围避难的乡亲们得以保全。这次避难的经历,罗孝芬以文字的形式详细地记录下来(见同治平江县志艺文卷《石牛山寨记》)。

无独有偶,元末大诗人胡天游也在“红巾军”之乱中,在石牛寨上避祸,并与屯兵于此的农民起义军领袖汤旷结下深深的情谊。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诗人用诗笔记录下来。

自此,堪称“天下第一寨”的石牛寨,在华夏大地声名远播。作为千千万万寨堡凭险防御的典型,其固若金汤的防御,天造地设的地形,只要亲临其境,一定会叹为观止。石牛寨地处平江大坪乡境(现石牛寨镇),一山其实有三寨,分别是石牛寨、余公寨、龙公寨。

我曾攀援绝壁,走过“窄仅容趾”的磴梯,来到石牛山上。在绿苔斑驳的古城墙和寨堡的遗址前,思古遥想。说实在话,三个寨堡中,余公、龙公二寨互为犄角,从地险和防御布局上,比石牛寨更精妙和完整。贼寇上山要经过石磴梯道的攀援,躲过滚木擂石的倾泻。即使是上得山来,首先必须经过两山之间的“隘口”,这是依山势修筑的不足两丈的水坝,坝内是蓄满了山溪水的水泽,平时都要“编筏往来”,进犯者只能望水退却。老百姓生息在水泽的另一边,“竖柱架屋”,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十年八载,了无忧愁。当我站在这片水泽的岸埂上时,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亦如当年罗探花和胡诗人的惊叹一般。

清朝平江李元度曾以县城为轴,东、南、西、北为纬,对平江的“寨堡”进行了搜罗介绍。从公布的数量看,林林总总计有六十八寨之多,其中东乡十六寨,南乡十三寨,西乡十一寨,北乡二十八寨。远比宋前的四十八寨还要多,这些如春笋般蓬勃兴起的寨堡,一来折射出十九世纪中叶平江时局的混乱,二来脱胎于一种御敌自保的军事理论和嘉庆、咸丰帝发布推行的“坚壁清野”政策。民众争相效仿,结砦聚众,组织团练,抗御强敌,是一种平江战时的独特现象。

《坚壁清野之议》与平江“寨堡”

提到“寨堡”,不能不提到清嘉庆年间合州刺史龚景瀚的《坚壁清野之议》。这种理论的核心是“战时之计必先安民,然后能杀贼。民志固则贼气衰,民居奠则贼粮绝,野无可掠,贼技自穷。故宜急谕居民团练壮丁,建立寨堡,使百姓自相保聚。”其修寨原则是“并小村入大村,移平处就险处,深沟高垒,积粮练兵,移居民所有积聚实于其中。贼未至则各安生业,既至则闭栅登陴,相与为守。民有所恃而不恐,自不至于逃亡别选。”

寨堡有攻有防,以防为主,其用兵的方略在《坚壁清野之议》中也有论述:“精兵二三千人,牵制贼势,不与争锋。但尾其后,贼攻则救,贼退则追,使之进不得战,退不得食,不过旬余,不溃则死,此不战而屈人之上策也。”

在寨堡的组织保障、物资存贮和各寨堡策应互助“制奔窜之贼”等方面,平江县令作了周密的部署和安排。

“其要在先择良吏,其次则相度形势,选择头人,清查保甲,训练壮丁,积贮米谷,筹度经费,而以十利之说终焉。”“其法有寨长、有寨副,一乡之中,各寨互相联结旁寨,居民将谷担先行运寨,多备滚木擂石,贼至勿与接战,但坚守不动。盖攻难于守,守者逸而攻者劳,使我四境中路路可通,寨寨相望,有互相策应之势。贼不得志必走,预伏壮士于沿途山间中,俟大队过去,必有落后数十人委顿道途者,突出截击,可以尽擒。前寨既用此计,后寨依法行之,则贼过寨堡必多损折。又夜间贼所踞宿地方,附近各寨宜拣壮士于夜深潜,用枪码轰击之,使彻夜不能休息,惊惶拔走。明日至他处,亦如之,则贼益疲惫,我不劳而彼已不支,此乡兵困贼之至计也。”

这是一个完整的攻防战略思想。的确,这种集中居住、凭险设守、坚壁清野的方法,经嘉庆帝在起义军活跃的地区实行后,极大地遏制了白莲教起义的发展势头,一定程度上导致了起义失败。因此,咸丰帝于1852年谕令各省仿照嘉庆年间的方法修筑圩寨。平江县令遵照 “武英殿刊刻明亮、德楞泰筑堡御贼疏、龚景瀚坚壁清野议及示谕条款办法通行”的谕令,采取重修和创修两种形式,将四十八寨扩充发展为六十多寨。“城守不如保砦之逸”,依山筑寨,浚濠筑寨,砌马道,增木垛,建城楼,掘陷坑。寨规整肃,“贼近则更番守御,贼远则出入耕作”。乡民“编茅筑圜”,寨中房屋“栉比鳞次,俨然如村落”。(李世熊:《寨堡纪》)相对于无险可凭结寨的村落城镇,“用筑堡法择地建土城亦可守也”。在物资储备方面,还特别强调了对于食盐的贮藏,“他物皆易得,惟盐不易得,须预行购藏”。其备战的周密由此可见一斑。所以,在清嘉庆年间,寨堡之法在平江发挥了它应尽的作用,“遂平川楚教匪”,确保了一方百姓的平安。

各呈特色的平江寨堡

在十九世纪中叶的清朝,平江的寨堡哪是属于重修,哪是属于创修,哪是属于里绅捐筑,哪是属于官资修筑,哪是乡人自发合筑,因为年代久远,史料记载未详,无从稽考。但从现有文献资料看出,数量众多的寨堡大致呈现出几个方面的特点:

“宗寨”。这是一种强调宗族关系、聚族建寨避灾的形式。平江有句古话:“亲无三代,族有千秋”。宗族的血脉相承文化传统观念本来就大行其道,一到乱世纷争的时期,就更能促使本氏族团结御敌,于是宗寨应运而生。像明朝喻姓于县南三十里所筑的“双石峰”寨堡,至今石井、石臼、石栏杆尚在;清水熊家洞的“九龙寨”,明末熊姓避兵于此;石牛寨宋朝余国器国瑞兄弟聚族保此;县东的“寨崖”,至今有“大宋二年汤宅全家避虏于此”的石刻;县西张姓的“三峰寨”,与将军山相望;县北的“张公狮寨”又名白云寨,可容万余人,筑寨于此聚居的有刘、李、何、罗、陈五姓,也可算是“宗寨”。

“神寨”。这是民间有神话传说的寨堡,且流传至今。如赤石峭立的“密崖寨”,昔时,山上有一座宏伟的张睢阳庙。这是平江人为敬仰与太守许远死守睢阳,阻止叛军南侵江淮,为国为民立下大功的民族英雄张巡所建。“睢阳战垒山中画,独留忠义动人心”,这就是平江人敬仰英雄崇尚忠义之心的写照。明朝贼乱,民众“阻山为固”,结寨自保。贼寇采取切断上千人饮水汲取之路的办法攻寨,眼看“攻之垂危”,这时天上有神鱼跃入贼阵中,心惊胆颤的贼兵知道触犯了天庭神明,遂仓皇逃去,而解了密崖寨堡之危。民众说这神鱼是张巡幻化,特意来解民困厄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在另一部文献《读史方舆纪要》中对平江的另一个寨堡“九峰寨”的神奇亦有记载:“县北八十里北斗岭,地接巴陵界,昔人避乱于此,寇至,黄雾顿起,觌面不相见,乃免,故一名黄沙尖。”平日好端端的,危急时刻,天起沙尘暴,伸手不见五指,你说不是神助退匪又是什么?

“奇寨”。大凡寨堡之奇,奇在其洞。“九崖寨”地处木瓜名刹“法兴寺”之北,循石级以登崖中,地平如掌,可容数百人。崖左僧寺石室非人工凿就,如天造地构。更为奇特的是:崖右的洞穴,只能容纳一个人矮身进入。当年有九个好奇者结伴探险,当举着火把行至第九洞,“所见益奇诡”;再往里面去,“阴风怒吼,如雷声轰轰然”,火把也被吹灭,只好撤出洞来。至今仍不知道里面究竟有多深,这可以等待岩穴探险队来解开这个谜团。寨堡之奇,亦奇在其名。什么“篆字洞寨”“宋婆寨”是否因地形、某妇人而得名,不得而知。“三角湖寨”,明明三峰丛峙,没有湖泊,何以有“三角湖”这水泽的称谓。至于“鲇鱼寨”“苦竹寨”确是因为山寨池泉有鲇鱼和满山为苦竹而得名。最奇特有趣的当数“防饥寨”和“山崖寨”,均为山巅沃衍可耕,石壁峭立,泉甘土沃。无论贼来贼去,寨众可以悠闲耕作,生产可以自给自足,绝不会出现“啼饥号寒,莫可名状”之事,是无饥馑之忧虞的“洞天福地”。

“匪寨”。顾建娣在《十九世纪中叶河南的圩寨》一文中说:“圩寨的存在就像一柄双刃剑,圩寨初为防御起义军而修建,圩寨的防御功能反过来又启发了捻军。后来,捻军改变了一贯的流动战术,也以圩寨为根据地,和官府对抗。”平江的寨堡在历史上也有很多成为了官军的心腹大患,因为土寇盘踞,以守为战,且时时扰民。“往往官军以全力围攻一寨,累月不能破。且此破彼筑,徒烦兵力,终无扫荡之期”(袁甲三)。剿匪往往很是费力,战争也非常惨烈。平江的著名匪寨有“丰和寨”“喽罗寨”“白水寨”“庐洞寨”“福石山”等等,其中庐洞寨在康熙十三年被麻蓬土寇勾结浏阳万载流匪霸占,聚啸山林四年,官兵才将其剿灭。

“谋寨”。这是因计谋冠绝而得名的寨堡。望军峰的“百旗寨”是用了虚张声势的计谋而吓退敌军的。大敌当前,兵临城下,只见砦堡牛马城墙上,百面旌旗,猎猎风中。刀枪弓矢,精壮兵丁,严阵以待。流寇一见阵势,不战而怯撤退了。其实寨堡的战斗力并不强大,只不过是计谋用得恰到好处。

“险寨”。平江民间有“小乱居城,大乱居山”的俗语。作为以山岭丘陵地貌为主的县份,一有战乱,民众就躲进莽莽林海中,或凭天险以避难。我纵观众多寨堡,其地势一个比一个险峻,地形一个比一个复杂。峭壁千寻的“安全寨”;四周平坦,一峰拔起的“丰和寨”和“宋朝寨”;前有瀑布飞流百丈,并有关山号铁门的“白水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除了固若金汤的“余公、龙公”两寨,最险的当数县西张家坡的“寨子崖”。此寨“崖端有坦,可驻千人,下有坡,可容万马。然前阻大河,无路可达。路在崖之反背,必登崖方可下坡。”难怪历来“寨子崖”为里人避兵之所,这样的险地,方圆几百里,恐怕很难寻到第二处的。

“密寨”。这特指寨堡密集于一山的情况。幕阜山,又名幕浮山,为第二十五洞天,幕阜山上一山设有九寨,除了兼具以上几个方面的特点,其突出之处,在于其寨堡规模之大,容众之多,其他山寨无可比拟。吴太史慈师拒刘表时设营幕而得名的“营幕坪”,有井四十八只,地平可容数千人;“幕阜后寨”可容三千人;“主品尖”上的“黄裴洞寨”,周五六里,可容万人;“凤凰山寨”上的凤凰池,泉大如斗;天寿庵右侧的“天寿寨”,可容数万人;“大方寨”四面垒石为垣,建二门出入,中有老屋百间,可容万人;“鸡龙山寨”的土地坡上可容数万人……幕阜山本已在平江山脉中显现了她的雍容大方之王者姿态,寨堡的设立,触目所及,也颇为气度不凡。

著名作家张承志先生在散文《忆汉家寨》中写道:“砦就是寨,都是人坚守的地方,从宋至今,汉家寨至少已经坚守着生存了一千多年了。”“汉家寨,如一枚被人丢弃的棋子,如一粒生锈的弹丸,孤零零地存在于这巨大得恐怖的大自然中。”作家以一种苍凉忧虑的笔调,写出了对天山戈壁滩三岔口“汉家寨”的悲悯感受。

那么经年历久静卧于山涧深林中的“平江寨堡”之现状呢?我曾留心于此,足迹所至,寨堡或存或废。废者,残垣断壁,仅有一些当年滋润寨民的石井孤寂地存在着。存者,大多成为空巢,寨中老屋破破烂烂;有的只留下仨俩守望者,亦如张承志笔下哑言木讷的老者和守望新奇的小孩。青壮年都远遁于精彩而无奈的外面世界,这个家园,于他们,只是梦中的依恋和一段历史而已。当然,也有游人如织、商机四伏的热闹寨堡,人们大多乐山乐水,而鲜有深究历史风情如我者,去感怀,去遥思,甚或作一番春秋的祭祀。“寨堡”在工业化和休闲经济的浪潮中,究竟有什么价值?又如何定位?平江“寨堡”史该如何好生挖掘?这都是摆在有识之士案头的当务之急。

(作者系长寿镇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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