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鴻雁不傳書、魚不傳遲素,它們傳什麼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鴻雁不傳書、魚不傳遲素,它們傳什麼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鴻雁不傳書、魚不傳遲素,它們傳什麼

在關於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既有賞析中,多把“鴻雁”與“魚龍”意象自然的聯繫到“鴻雁傳書”與“魚傳尺素”的典故,用以表達遊子思婦盼歸而不能實現的愁苦;

或解為“鴻雁長飛飛不出月光,魚龍潛躍空自成文”之意,藉以傳達兩地分隔空自嗟嘆的離情。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鴻雁不傳書、魚不傳遲素,它們傳什麼

從生物學的角度看,鴻雁為“一雄配一雌的單配偶制,而且終生配對”。鴻雁的這些生活特徵反映到中國傳統文化中,便成了配德的象徵。

在清朝黃鈞宰在《金壺七墨·浪墨》卷六曰:“雁生有定偶,喪其一,終不復匹”;《本草綱目》亦載:“雁有四德,……失偶不再配,其節也”;

《古今圖書集成·禽蟲典》中亦云(雁)“失偶不再配,其節也”。這些說法既點出了雁從一而終的單配習性,更比附於儒家倫理要求。

在古典詩詞中,“雙飛雁”意象便是用以喻指夫妻美好和諧的情感。如南朝樂府《子夜四時歌·秋歌》十八首之一:“秋愛兩兩雁,春感雙雙燕。雄鷹接野雞,雉落誰當見”。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鴻雁不傳書、魚不傳遲素,它們傳什麼

抒情主人公感於成雙成對的雁燕,引發自己失偶的落寞與感傷;又如《樂府詩集》的《獨漉篇》有詩句雲“雍雍雙雁,遊戲田畔。我欲射雁,念子孤散”;

以及《玉臺新詠》中載王長元的《古意詩》:“待君竟不至,秋雁雙雙飛”等無不以雁之成雙對襯托人之孤散。

這種寓意在唐代詩歌中也可見,如張說《南中別陳七李十》:“何時似春雁,雙入上林中”;李隆基《春臺望》:“初鶯一一鳴紅樹,歸雁雙雙去綠洲”;雪濤《江邊》:“西風忽報雁雙雙,人世心形兩自降”等均表達著盼聚樂聚之情。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鴻雁不傳書、魚不傳遲素,它們傳什麼

金代元好問的《雁丘詞》當是寫雁忠貞不二的佳篇,這首詞前有個小序,其序雲:乙丑歲赴試幷州,道逢捕雁者雲:“今旦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於地而死。”予因買得之,葬之汾水之上,壘石為識,號曰“雁丘……”。

作者由雁之情事生髮無限思量,故而詞作開篇便直搗人之肺腑:“問世間,情為何物,真教生死相許”。雖為詠雁,卻是歌頌誠摯忠貞的愛情,此詞也由此在歷史的輾轉中歷久彌新,為世人反覆詠歎。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鴻雁不傳書、魚不傳遲素,它們傳什麼

“魚龍”意象相對較複雜,在《漢語大詞典》的解釋中,魚龍大致有三種解釋:

其一指古代的一種爬行動物,生於海洋,並於侏羅紀時達到繁盛。但本文所指並非此物。

其二泛指鱗介水族,如杜甫秋興八首中有句“魚龍寂寞秋江冷”即是此意。筆者認為“魚龍潛躍水成文”中的魚龍也宜取這個意思,即指魚類更合適。“魚龍”的第三種解釋是指古代百戲雜耍中,能變化為魚和龍的猞猁模型。

此類魚龍曼衍之角抵戲在唐代盛行一時,如《舊唐書》卷十三載唐太宗為在四夷面前盡顯國勢之威盛,“作魚龍曼延角牴於洛邑,以誇諸戎狄,終月而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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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獻通考卷一百四十六·樂考十九》載唐舊制“承平無事,三二歲必於盛春殿內錫宴宰相及百辟,……設魚龍曼延之戲,連三日,抵暮方罷”。

另外,陳子昂詩《洛城觀酺應制聖人》有句“雲鳳休徵滿,魚龍雜戲來”;李商隱《宮妓》詩亦有“不須看盡魚龍戲,終遣君王怒堰師”等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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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魚龍曼衍變化中的魚類早在漢代就定型了,《漢書西域傳贊》中記載漢武帝:“設酒池肉林以饗四夷之客,作巴俞都,都盧,海中,碭極,曼衍魚龍,角抵之戲以觀視之。”顏師古注云:“魚龍者,為舍利之獸,先戲於庭極,畢乃入殿前激水,化成比目魚,跳躍激水,作霧障日,畢,化成黃龍八丈……”。

聯繫第二種與第三種解釋,即“魚龍”當泛指魚類,顏師古在註解“魚龍”的條目中,指出了當舍利之獸化為魚時所變之魚即為比目魚。

根據《爾雅釋地》中對“比目魚”的註釋:“東方有比目焉,不比不行,其名謂之鰈”;《吳都賦》中又說“雙則比目,片則王餘”;“‘東方有比目魚焉’者,言東方水中有魚,其形狀似牛脾,鱗細,紫黑色,一眼、兩片相合、兩目相比乃得行。故曰‘比目魚’”。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鴻雁不傳書、魚不傳遲素,它們傳什麼

在生物學分類中,比目魚是鰈、鰨、鮃等魚的統稱。這幾種魚身體扁平,成長中兩眼逐漸移到頭部的一側,平臥在海底。古人們認為只有兩條魚並行時才能正常的遊動,即“兩片相合、兩目相比乃得行”。

由此,比目魚成雙遊動的現象被古人衍化成了不離不棄的愛情與夫妻恩愛的象徵。

如《異聞總錄》卷三載有中唐曉州刺史齊推女的故事,齊推女為狂鬼冤殺,求其夫相救,其夫以"夫妻之情,義均一體,鶼鶼比翼,鰈鰈比目”的深情,義不容辭,赴難冥域拒理力爭,終得夫妻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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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樂府詩中有如“雙魚比目,鴛鴦交頸”(《秋胡行》);“願作比目魚。隨歡千里遊”(《三洲歌》);

“齊彼同心鳥,譬彼比目魚”(《合歡詩五首》)等詩句,表達了世人羨慕魚鳥相依相偎的幸福快樂,希望自己的愛情也能圓滿如彼。

唐詩中也不乏此類比擬,如盧照鄰《長安古意》:“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

權德輿《雜詩五首》:“寂寞遠懷春,何時來比目”;

王建《望行人》“不同魚比目,終恨水分流。久不開明鏡,多應是白頭”;

駱賓王《代郭氏答盧照鄰》一詩:“芳沼徒遊比目魚,幽徑還生拔心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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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詩句中都用比目魚來表達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美好期許,其中盧照鄰《長安古意》中的一聯堪稱名句,是一種以收穫愛情為終極關懷的願望,尤顯深摯感人。

此外,古代詩歌當中還出現有“雙魚”意象,此意象除了用來指代書信,亦有表成雙成對之意。

如:《樂府詩集》中載有傅玄《秋蘭篇》,詩中有“雙魚自湧濯,兩鳥時迴翔”一聯,

又有韓愈《青青中水蒲》詩:“青青中水蒲,下有一雙魚。君今上隴去,我在與誰居”;

明代範景文《荷花賦》:“已見雙魚能比目,應笑鴛鴦會白頭”等,亦多為觸景生情,生髮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遐思。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鴻雁不傳書、魚不傳遲素,它們傳什麼

筆者以為,既然《春江花月夜》詩面上的“鴻雁”與“魚龍”意象未被界定為一定或必須是“鴻雁傳書”與“魚傳尺素”之意,則此兩種意象也可以引發另一種聯想,即象徵著忠貞愛情的“雙雁”與“雙魚”或“比目魚”之意。

結合《春江花月夜》中所體現的主題之一,即思婦於月圓之夜徘徊思念,從對觸目皆是的月光引發痛苦相思,乃至於拒絕月光的照拂而不得,再到對月光生髮出“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的思緒,進而幻想著能與丈夫相聚並雙飛攜遊的快樂,哪怕是虛夢一場,也可暫解久離之愁煩。

相較於僅盼望離人之書信,則顯得情思更深切,也愈顯彼時境遇之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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