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亦君
張文江的《營造巴比塔的智者——錢鍾書傳》，是上海文藝出版社“世紀回眸”叢書的一種。
人物傳記，頗為流行。很多傳記，都是資料堆疊與傳聞累積，不外乎傳主的逸聞趣事、生平事蹟，很少寫傳主的職業成就或精神發展。甚至生平事蹟也泛泛而寫，抓不住重點。金梅的《悲欣交集》中，弘一法師的祖上和弘一法師的童年，就佔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畢竟，蒐集資料容易，裁剪取捨資料、評估職業成就、勾勒精神發展很難。難在要閱讀大量的原著，還要與相鄰著作比較。而很多人，包括所謂的作家，心氣浮躁，視野狹隘，只想隨意發揮，不願費時考據。從這個意義上說，張文江的《營造巴比塔的智者——錢鍾書傳》，與王曉明的《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吳立昌的《人性的治療者——沈從文傳》，宋炳輝的《新月下的夜鶯——徐志摩傳》，雷啟立的《苦境故事——周作人傳》，都是值得一讀再讀的傳記。
這本很薄的傳記裡，張文江勾勒了錢鍾書學術思想的形成，重點評估了《談藝錄》《宋詩選注》《管錐編》的價值。作者研讀了錢鍾書的原作，全書303條註釋就是最好的證明。原著的研讀，讓張文江深入其內，出乎其外，多有創見和發現，傳記就有了應該有的學術價值和思想價值。如《談藝錄》重點在宋詩，唐人李長吉、韓昌黎、杜子美入選，乃是因為三人特別講究詩歌形式、詩歌語言，對北宋形式主義詩歌有很大影響。又如《談藝錄》是具體的詩歌理論批評，《宋詩選注》是具體的詩歌創作品鑑，兩者之間遙相呼應，顯示中年錢鍾書治學的主要方向。這對讀者理解《談藝錄》和《宋詩選注》的結構，很有幫助。
最能體現這本傳記價值的，是他對《管錐編》文獻結構的梳理。作者認為，《管錐編》論述的十部中國文化典籍，隱含了錢先生整體考察評估中國學術的心思：《周易》《毛詩》《左傳》屬經，《史記》屬史，《老子》《列子》《易林》屬子，《楚辭》《太平廣記》《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屬集。《周易》為經部之首，《老子》為子部之首，《史記》為史部之首，《楚辭》為集部之首。
換言之，錢鍾書選擇了最有代表性的經史子集著作。
《周易》《焦氏易林》《老子》《列子》構成古代中國的經學體系和易學體系。《左傳》《史記》構成了古代中國的史學體系，分別代表了傳統史書的兩大載體。《毛詩》《楚辭》分別代表了北方、南方的文化和文學，構成了古代中國的詩學體系。由是，象徵文史哲三大內容的貫通。《毛詩》《楚辭》是詩，《太平廣記》是小說，《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是散文，由此構成了古代中國主要的文學樣式。《管錐編》的文獻結構，可見錢先生心思的周密和學術功底的深厚，更見錢先生學術精神和學術方向的獨立。
即使是貌似清淺的問題，張文江也能通過自己的研究，發現蘊含的文心詩意。錢鍾書擔任《中國文學史》唐宋分冊的主編，撰寫了《宋代的詩話》，標舉了《歲寒堂詩話》《白石道人詩說》《滄浪詩話》。張文江認為，張戒《歲寒堂詩話》主張“言志為本”“詠物為工”，是儒家詩論。姜夔《白石道人詩說》主張“意想高妙”“簡約含蓄”，是道家詩論。嚴羽《滄浪詩話》重視“妙悟禪趣”，與佛說有關。張文江從錢鍾書標舉的三部詩話中，看到它反映了宋代文化的三個側面，看到了錢鍾書的學術眼光。我們則從這本傳記，看到張文江的學術功底。
張文江的這些發現，在教育科學出版社的《錢學論》、人民文學出版社《文化崑崙：錢鍾書其人其文》、福建人民出版社《 管錐編 研究論文集》、上海教育出版社《 談藝錄 讀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管錐編 述說》中，都不見若干蹤跡。這恰好證明了張文江這本傳記的學術價值。一本書籍，若人云亦云，隨意演化，胡亂發揮，而無多少新意和發現，肯定價值低下。
錢鍾書說：“大抵學問是荒江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之事，朝市之顯學，必成俗學。”世間一切都是學問，學問大小高低不同。一個人讀書寫字，獨處一隅，靜思默想，內心澄明，不受外界的干擾和蠱惑，是心靈的大學問大修養。錢鍾書的著作和張文江的傳記，有些深奧，我們未必能讀懂多少。但翻閱他們的書籍時，懂得世界之廣大，懂得學問之無涯，懂得安靜之悠遠，也獲得一種安靜的姿態，實在是人生最好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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