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碌半生的姐夫

提念起姐夫,我最先想到他的雙手,因常年下苦勞動導致指節變形,每個變形的指節處,都長個被皮肉包裹的光溜溜的球體,很像雞腿骨上凸起的圓疙瘩;手掌上的老繭有一麻錢後,冬天農活少的時候,會蛻掉一層,蛻不完的,就用刃片往下刮,打著卷的死皮,像木匠推刨下的木花;手背上的皮膚像被開水燙過後留下的傷疤,一坨白,一坨黑,斑斑駁駁。

初次見姐夫,他長什麼模樣,穿什麼,我全然不記得了,但我忘不了那個遙遠的下午。

勞碌半生的姐夫

那時候我讀小學。只要下課鈴聲一響,甚至看見老師向懸掛著鈴鐺的電線杆走去,就已經做好了衝出教室的準備。每次回家,都是百米衝刺的速度。學校離家不到二百米,一口氣就跑回去了。

為什麼要急著往回跑?很簡單,好早一點放下書包,和夥伴們去瘋,春天擰柳哨、折野桃花,夏天掏鳥窩、捉泥鰍,秋天上山採野果,冬天去河灘溜滑滑(滑冰)。為了不耽誤玩耍,放學後從不拖延回家。

那個下午,當我挎著娘改造的紅色人造革書包,像往常一樣騰的一聲,雙腳落在上房地上時,屋子裡發生的一切讓我呆住了。炕心放著炕桌,炕桌周圍圍坐著六七個人,有熟悉的,有陌生的。炕桌上有煙有酒有菜碟,炕沿上放著火爐,爐膛裡的柴火噼噼啪啪燃燒,火爐上一隻黢黑的茶罐,咕嘟冒泡。酒味,煙味,陌生味,填充了整個房間。

楞神之際,守在火爐旁熬茶的人向我不好意思笑了一下。他顯然不知道該怎麼向我打招呼,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向他打招呼。他從衣兜裡,掏出一把瓜子,遞給我。我接過瓜子,忘了放下書包,一個仗子跳出房門。

來到廚房,姐姐低頭坐在灶火門前的木凳上,往灶膛裡添柴,在火光映襯下,臉紅撲撲的。娘彎腰站在案板前擀長面。自從姐姐不上學以後,就接管了家裡人的一日三餐,娘便很少下廚。今天娘重新走進廚房,並忙著擀長面,家裡一定有大事發生,或者,今天一定是個很特別的日子。

從娘口中得知,姐姐訂婚。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剛才那個給我瓜籽的人,一定是我未來的姐夫。長輩們坐在炕上議事,在炕頭前端茶倒水的人,一定是晚輩,無疑。


勞碌半生的姐夫


我把書包掛在門後面牆窪裡的木橛上,正要出去,剛才給我瓜籽的人迎門進來,問孃家裡有沒有水,他去挑一擔來。姐姐看見來人,頭埋的更低了。家裡水還有,姐夫把半桶水譁一下潑到院子裡,驚起一團土霧。不由分說讓我帶他去泉上挑水。

姐夫事先應該知道水泉在哪,因為他來我家時,要經過那裡。之所以拉上我來挑水,是不是要證明什麼。通過後來朝夕相處,瞭解以後,姐夫根本不是玩心機耍心眼的人。他的實誠和任勞任怨,打動了姐姐,也打動了村裡人。姐夫的勤勞,勤勞的姐夫,一度成了村裡人最羨慕的女婿。

是啊,有誰家女婿,敢和姐夫比勤勞呢!

姐夫中學畢業,就回家務農了。

姐夫和姐姐訂婚第二年,姐夫的父親因為胃癌去世了。怎麼說呢?我父親後來也因食道癌去世,如人們所說:這兩家人就是打著燈籠找到的,兩親家連得的病都一個樣!

姐夫的父親去世時,姐夫年齡畢竟還小,不懂得人世間生離死別的滋味,沒有怎麼盡孝,再說,病情突然,也沒有給他床頭盡孝的機會。但時隔十年以後,輪到父親患病,姐夫一股腦把心思全用在父親身上,這裡面有做為一個女婿的情分,也有做為兒子彌補遺憾的一種補償,雖然面前的病人不是同一個人,但姐夫付出的真情是一樣的。

父親患病時,我不在身邊,全憑姐夫跑前跑後,忙裡忙外伺候。打聽到縣城北邊有位老中醫善用秘方治胃病,姐夫天不亮蹬上自行車,去百里以外找中醫抓中藥,趕太陽落山把秘方要帶回來。

患病的父親性情很古怪,時好時壞,喜怒無常,向娘摔碗砸藥罐是常有的事。但只要姐夫一來,俯身伺候,父親很少發火,沒有把中藥掀翻一回。

勞碌半生的姐夫

父親去世,我除了在靈堂內哭泣,便不知該做什麼。是姐夫站出來承擔了所有……

涉世不深的姐夫,經歷喪父之痛後,等待他的將是更嚴酷的生活。

姐夫有個姐姐,已嫁人,還有個神經不正常的哥哥,犯病時盡做糊塗事,不是用石塊打折別人家的豬腿,就是用石子打死別人家的老母雞,更甚者,會捉把菜刀追著路人砍,一時間,人們不敢從姐夫家門前過。

哥哥惹出事端,全由當弟弟的姐夫善後處理,賠情道歉的話說過無數,經濟上的賠償不可倖免。為神經病哥哥,姐夫曾哭著告饒:天大大,你好好在家緩著!但哥哥犯起病來,把弟弟之前下的話忘到九霄雲外。

為了給哥哥治病,姐夫幹完自家地裡的活,就趕著兩頭騾子,去下川人家犁地掙錢,還跑秦安一帶當過麥客。他應該是年紀最小的麥客,幹活從不惜力,總能掙到比同行人多的錢。

在此,請允許我再說一下姐夫的哥哥。我一直以為,他的間接性精神病是天生的,直到後來姨娘(姐夫的母親)告訴我真相。

他上學時成績一向很好,一路讀到高中。和他一起讀高中的還有個鄰居家的少年,兩家人不僅是鄰居,而且是遠房親戚,姓氏也相同。鄰居家的孩子學習一般。兩人一起上學一起放學。鄰居家有個親戚在縣糧食局當局長,姐夫的哥哥偶爾去別人家蹭飯。

勞碌半生的姐夫

高考成績出來,學習一般的鄰居考上大學了,學習優秀的人卻落榜了。說到這裡大家一定猜出了結果,沒錯,人家城裡有人,上面關係,將姐夫哥哥的高考成績調包,錄取名額頂替了。

天哪,這不就是電影電視裡才有的劇情嗎?

姨娘畢竟上了年歲,說的話不能全信,我半信半疑。又問了一遍姐夫,姐夫說他當時還小,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他記得,有一段時間,父親常出入縣城。大概是為哥哥被人頂替的事而忙乎。姐夫講:

"有一天,父親扶著腰回來,像受了重傷,從那以後,就沒再進城,直到下常(去世)。"

姐夫的話,引起我的好奇心。

想起來了,我在縣城讀書時,班裡有個同學,他家在糧食局大院。有時候週末不回家,就隨他去糧食局大院玩,遇上天氣好的時候,總有一個人坐著輪椅曬太陽。

同學說過,他和我是老鄉呢。看他病懨懨的,我只能遠觀,不敢靠近。聽同學講,那人是糧食局的工作人員,還是個領導,有一次去縣城邊邊上的古城牆上散步,從牆上掉下來,落的半身不遂,媳婦領上兒子改嫁他人,如今剩他獨自存活。伺候他的是一位頭髮發白的老嫗。

我將這一切說給姐夫聽,姐夫說他就是哥哥的同學……

我和姐夫談這些的時候,已有妻子女兒。那個坐在輪椅上的人和白髮老嫗,可能早去了另一個世界。但我感到一陣莫名的難過……

姐夫的哥哥死的很突然,犯病時跑到村口,不小心從懸崖上摔下去。再沒有起來。為了給哥哥守喪,有一段時間,沒見到姐夫來我家。

姐夫的父親去世,燒過二年紙,就把姐姐迎娶進門。

父親為了得到年底衛生所發的200元薪酬,死心塌地當他的赤腳醫生,常年穿梭在家鄉的山嶺之間,去衛生所開會、去衛生所領疫苗、去衛生所交報表、去給適齡兒童打疫苗、去給適齡兒童分發糖丸、去出診看病……

勞碌半生的姐夫

凡是夜裡看到山嶺小徑上有一束亮光忽明忽暗,忽遠忽近,十有八九是父親去出診或出診回來了。背醫藥箱行走在山路上的那個黑點,成了我一生的記憶。

由於父親的雙重身份,導致他無法兼顧家裡的農活。如此一來,更加重了姐夫肩頭的重擔。姐夫就得照顧兩家人的莊稼,很多時候,村裡人看見姐夫吆著兩頭騾子,不是幫我家幹完活往回走,就是放下他家活,往我家趕。

春天,姐夫和兩頭騾子,先來我家地裡播種,趕著下午,吆上騾子再往回趕,有時候天不亮趕過來,天黑返回。總之,姐夫就一直這樣來來回回,忙碌了好幾年,直到我們兩家徹底搬離大山。

秋天,忙完收割,就該犁秋田,犁完秋田緊接著種冬小麥,姐夫和兩頭騾子一樣忙,一樣累。再忙再累,姐夫從不貪睡,半夜起來要給騾子添一遍草倒一遍料,天不亮就起來,收拾農具,準備套繩,又下地了。

別說睡懶覺,從沒見過姐夫睡到天大亮。這一習慣,延續至今。屬牛的姐夫,真像一頭勤勤懇懇的老黃牛,不管天陰天晴,不管夏天冬天,他從沒停止幹活。

憑藉吃苦耐勞的精神頭,姐夫是村裡第一個買蹦蹦車跑運輸的人。拉磚,運沙子,光蹦蹦車就開廢三輛。現在開著一輛帶駕駛室的,離報廢不遠了,經常從電話中得知,他在修理鋪修車的消息。

我是先一步搬離老家的。離開老家後,就開始真正的流浪生涯。有一年,姐夫剛搬到一個新村莊,百廢待興,一無所有。別人都準備一家人團員過大年,他不顧數九嚴寒,非要讓我替他在我所在工廠找一份工作。別人的請求我可以不管,唯獨姐夫的話我不能拒絕。請車間領導吃飯,給廠領導送禮,才為姐夫謀下一份裝卸工的工作。

勞碌半生的姐夫

按理,每個月有三天休,姐夫為了多掙錢,要求加班,有時候還給人頂班,頂班不用還工,用錢抵消即可。冬三個月,姐夫沒休息一天,感冒發燒都扛著。

姐夫從不抱怨生活。像個陀螺一樣忙碌,永不停歇。

幾十年當中,姐夫哭過兩回,一回是父親下葬時那個寒風刺骨的清晨,一次是姨娘去世,失去母親的姐夫,哭的像個孩子,哭軟的姐夫像一灘爛泥,好多人怎麼扶都扶不起來。姨娘去世,我本來就難過,看到失去精神支柱的姐夫悲痛欲絕,惹得我多流下兩串淚水。

二十幾年過去,我和姐夫早親如兄弟。三年前的冬天,我患重感冒突然住進醫院,姐夫知道我住院的消息,連夜從四百里遠的路上趕來看我,見我躺在病床上,姐夫臉上寫滿驚嚇,埋怨我有病不及時治療……

住院期間,正好是我的生日,姐夫要趕著回去照顧幾十頭牛,不可多留,人生地不熟的他,找了兩條街,花高價為我訂下一個生日蛋糕。生日當天,躺在病床上的我,收到蛋糕店服務員親自送來的蛋糕。

過後,姐姐戲謔姐夫,一個出門摸不著東南西北的人,還會訂蛋糕!

說實話,姐夫當年去秦安當麥客,算出的最遠的門了,第二次出門,就是那年冬天出來當裝卸工,第三次出遠門,就是來看望病中的我。誰也沒想到,第三次出門的姐夫,竟然學會了網上訂貨。

靠辛苦努力,姐夫成了村裡數一數二的養牛專業戶,去年花三十萬蓋了新房。和我閒聊話家常時,姐夫說出了他未來的打算,想擴大養殖規模,已經向有關方面申請了建養牛場的地皮……

勞碌半生的姐夫

姐姐聽見姐夫的打算,又說了一串俏皮話:就你那眼光,還好意思辦養牛場,你忘了去年買回來的那頭病牛了?

姐夫就是太實誠,容易上當受騙,有一年從隔壁村裡花高價買回一頭牛,第二天發現牛患有口蹄疫,不吃不喝,站在槽邊光淌口水。明知道上當了,還不好意思上門討說法。姐姐每每提起,無不以冷言冷語打擊姐夫,姐夫呢,嘿嘿一笑,並隨口一句:"看你這人唦!"簡單的幾個字,透露出姐夫為人處世上的寬宏大量。

今年,姐夫47歲,看到他累彎的腰身、毛髮稀疏的頭,我勸他注意身體,他就來一句:"忙慣了,閒不住。"

勞碌命的姐夫啊,何時能閒下來呢?


寫於2020年4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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