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陳奇打開家門,發現有人坐在電腦前,臉在黑暗中被屏幕照亮,嚇得他大叫一聲。
只見六叔站起身,臉上仍掛著悠閒的笑。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陳奇吼。
「放心,等到明天中午十二點,我肯定就走了,」六叔說著,眼中流露出期待,「你晚上吃什麼呀。」
「泡麵。」陳奇沒好氣地踢飛拖鞋。
「加上我的份吧,」六叔笑了,「免收你三塊錢,那你還有三萬四千九百九十七塊錢的才華稅沒有交。」
酒精爐噴出藍色火舌,方便麵在鍋子裡吐著氣泡,化學物質調出來的奇怪香氣在房間裡揮散。
陳奇邊用勺子盛了碗湯,邊試探地問:「六叔,如果我明兒真還不起錢,你就真捨得殺了我?」
「不是我殺,我也就是個跑腿的。我得把沒執行完畢稅款這件事報上去,上面的人來執行,」六叔搖晃著手腕,用筷子比劃出一道弧線,「他們會順著你寫過的文字尋找你的靈魂,然後像剝皮一樣把你的靈魂給剝下來。」
「噫……」陳奇滿臉疼痛,「我算了一下,存款一萬五,理想的狀態下,前女友再還我一萬,還差一萬,這一萬能緩緩不?」
「還差九千九百九十七,但是,差一塊錢都不行,一塊錢也會賬不平。賬不平就是死刑,」六叔吹散碗裡方便麵的熱氣,「已經派我來執行了,我執行不上去,就說明你是在浪費才華,那誰都救不了你。」
陳奇嘆了口氣:「那好,那我頭髮都不要了,我把髮際線給執行了,能換幾個錢?」
「兩千塊吧。」六叔抿了口湯,咂咂嘴。
「才兩千塊?」
「因為你本來就要脫髮的。」六叔慢慢地吸溜麵條。
「那、那假如你拿走我一隻耳朵呢。」陳奇飛速思索身上還有哪些能捨棄的部位。
「耳朵五百吧,你要覺得少,就用四肢健康來換,胳膊和腿一條都能抵兩千五。」
陳奇放下碗站起身:
「胡鬧呢吧!我一條胳膊才兩千五百塊錢?」
「對啊,就是這麼不值錢,你全身上下加起來的價值還沒你女朋友多,」六叔依然在吸溜麵條,「可惜你還把對象弄沒了。」
陳奇搖搖頭,陰沉著臉坐下,低頭吃麵,沒再吭聲。
深夜,六叔鼾聲漸起時,陳奇像等待許久一般從地鋪上爬了起來,悄悄地收拾行囊。
他在方便麵的鍋裡放了安定類藥物,又偷偷吃下解藥。雖然毒殺六叔的計劃沒有成功,但陳奇還是掙扎著賭了一把,他希望六叔吃了藥以後能昏睡過去。
為什麼陳奇啥藥都有?安眠藥、農藥,都是他寫作道路上留下的傷疤。
隨後陳奇下樓打車趕往火車站,他買了一張旅途漫長的車票,準備在任意一站下車。此刻,他只想逃離自己荒誕的人生。
坐上火車之後,他才注意到手機短信,提醒他銀行卡收到了一萬塊錢的轉賬。
轉賬的留言是「永遠也別聯繫了,王八蛋」。陳奇想發個短信去跟柳柳道歉時,發現自己已經被拉黑了。
6
這趟旅途格外漫長,漫長到陳奇在火車上將自己的人生捋了個遍。
每名作者的一生都是段跌宕起伏的故事,他們因何拿起筆,又為何永遠消失在路上。不去回憶這些故事的唯一方法就是睡覺,但一閉上眼,那些死去作者們的臉又會不斷地在陳奇的腦海裡浮現。
人生第一本出版物《故事魔法鏡》最後是個開放式結局,隱隱預示著主角永遠消失在了世界上,陳奇自己的命運也會如此嗎?是否真的會一語成讖?
第二天快中午時,他在一個從未踏足過的城市下了車,希望能就此逃離六叔的跟蹤。他昏昏沉沉地擠出人群,伸手將火車票遞到檢票員的手裡。
但檢票員握住了火車票,沒鬆手。
陳奇用力拉了拉,檢票員依然死死握著票。
「年輕人,欠稅還可以理解,但你要是想逃稅,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陳奇揚起頭,只見扮成檢票員的六叔舉起那本《故事魔法鏡》,咧開嘴笑:「不管你逃到哪裡,只要我手中有你寫過的文字,執行局就能順著文字抽掉你的靈魂。」
「不可能。」陳奇連連後退。
「因為你寫下的文字,就是你靈魂的一部分,被自己親手寫下的作品奪走性命,諷刺嗎?戲劇性嗎?你們作家是不是特別喜歡這種死法?」
五萬塊,減一萬五,減一萬五,減一萬,減三塊,還剩九千九百九十七。
此刻距離十二點只剩半個小時。
陳奇人生唯一出版的《故事魔法鏡》,真的會殺死他嗎?
「你別跑,你只需要再交出頭髮,交點內臟,加條胳膊加條腿不就完了,完全不影響生活,」六叔笑得很和善,「非得讓我上報強制執行?活著不好嗎?」
陳奇沒等到六叔講完。他瘋一般衝上街道,一把搶過路邊行人的自行車,用盡全力衝向前方。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此刻,他只想把陽光和樹影都甩在身後。
把寫不完的稿子、娶不到的老婆、成為作家的夢想······把一切美好而又無法得到的奢望都拋在腦後。
讓才華、天賦、命運這些鬼東西變成刮過耳畔的風,讓它們統統滾遠。
然後縮到無人的角落裡,不去聽世界上的任何雜音。
從此,一個人永恆地待在無聲寂靜的世界裡。
就在這時,前方大樓屋頂的巨大廣告牌被風吹得搖動歪斜,逐漸偏離了原本位置,墜落而下。
陳奇下意識感到了危險來臨,剛準備捏車閘減速,突然間他座下的自行車發出「鐺」的一聲,卡了鏈子!
陳奇哪能想到,搶來的自行車竟然有暗病呢!
他只能在吃驚和失重中摔向前方。
而此時,六叔就在不遠處看著逃跑的陳奇,擺出了一臉的嚴肅模樣:「申報欠稅執行。」
說罷,他用拇指撥開手中《故事魔法鏡》的書頁:
「上報作品。」
書頁上的每個字都被閃亮的金光掠過一遍,神明們通過這些文字追尋與探索,找到了它們的創作者的靈魂,再如同摧毀易碎的藝術品一般,將那個不屈的靈魂無情地捏碎得粉碎。
這,就是懲罰!
「窮小子,早聽我的該多好。」
廣告牌迅速墜落,瞬間將陳奇與自行車都砸在了下面。
煙塵翻滾四散,好像一場劇烈爆炸吹出氣浪。
時間,正好是正午十二點。
7
見人都圍了上去,六叔也揹著雙手慢悠悠地走上前。
圍觀的熱心群眾吆喝著將廣告牌抬了起來。廣告牌有些過於沉重,竟需要六個中年男人集體協作。「真慘。」路人的議論聲不絕於耳。
六叔撥開人群,只見陳奇趴在地上,緊抱手臂撅起屁股,腦袋深埋在手臂中,整個人蜷縮成了一團。
他哆嗦著,顫抖著,如同為劫後餘生哭泣一般。
「怎麼……」六叔吃了一驚,隨即大吼起來,「陳奇,你小子怎麼還活著?!」
陳奇聞言全身一震,他停止了顫抖,低著頭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如同從棺材裡緩緩直立的吸血魔鬼。
這時,六叔才看清楚了陳奇的表情。
他在笑。翻著三白眼的冷笑。
「怎麼會……」
這是六叔見到陳奇以來,第一次露出如此驚詫的表情。 「六叔,從你舉起《故事魔法鏡》,說死刑是『順著文字抽掉作者靈魂』的那時起,我就猜到自己可能會活下來,」陳奇笑得愈發開心,「竟真的逃過了一劫呀,我。」
嘿嘿嘿嘿。
哈哈哈哈!
人類劫後餘生的卑怯欣喜與神秘自信,讓身為神靈的六叔內心收緊了。
「還沒想明白嗎?以你的智商,也只配當個跑腿的了!」陳奇彎腰大笑,「因為《故事魔法鏡》這本書,是我抄的啊!」
8
六叔感到後背一涼,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站在原地,怔了好久才琢磨明白,這一個「抄」字意味著什麼。
即便一本書被抄襲,甚至抄襲的作品被成書出版,《故事魔法鏡》裡的每一個字,連接的依然是寫出它們的原創者的靈魂。
那麼,死刑執行剝奪走的,必然也是原創作者的生命。
隨著六叔的執行申報,在另一個地方,代替陳奇,他所抄襲的原創者死去了。
悲涼感湧上六叔心頭。
「六叔,看來你得回去讓同事重新計算一下,我的才華稅究竟欠了多少,」陳奇拍著六叔的肩膀,邊笑著說,「抄來的東西應該不計算才華稅吧?沒有才華真是太好了。」
六叔推開陳奇的手:「你只出版過一本書,所以,你出道作就是抄的?」
陳奇不好意思地笑了:「寫書那會兒,我恰好沒什麼靈感。當時有一位我喜歡的冷門作者,在寫一本叫《故事水晶盒》的小說,我覺得,嘿!它書裡面有不少情節我都好喜歡啊。」
「所以,你就把全文都抄了過來?」
「天下文章一大抄,」陳奇逃過一劫,說話間眉飛色舞,「你看我,又賺了稿費又不用交才華稅,一舉兩得不好嗎?」
「你真夠無恥的,」六叔沒有笑,「你殺死了你喜歡的作者。」
聽到這話,陳奇才收斂住表情:
「六叔,你是說,那個死刑執行,讓寫《故事水晶盒》的原作者,他……」
「你喜歡的作者死了,」六叔低頭深吸一口氣,盡力讓語調顯得冷靜平穩,「他是被我們共同殺死的。」
9
「先按你交了一萬五千零三塊算,我回去讓局裡重新核對你『寫』出作品的稅額,」六叔把「寫」字咬得格外重,「而我也犯了錯,得回去受罰……不過看不到你這個抄襲者,我倒還挺高興的。」
坐火車回家的一路,陳奇都沉浸在難以自抑的複雜情緒中。這其中既有劫後餘生的強烈喜悅,也有因抄襲而連累他人性命的些許慚愧。
打開家裡的燈,陳奇發現出租屋裡站了個陌生人。
對方與六叔長得好像,唯一的區別在於六叔的制服是藍色,而這人穿了一身紅。
陳奇剛想開口說話,就見一道寒光閃過,自己的右手生生飛了出去。
鮮血瞬間噴湧而出。
「啊!!!」
陳奇握住僅剩的右腕倒在地上掙扎,手腕的切面血流如注,疼痛感迅速汙染了他的大腦。
「你是個抄襲者對吧?」紅衣人默默點了根菸,一臉哂笑,「沒經人家允許,就拿別人的文章當自己的發,作為見面禮砍你一隻髒手,不過分吧?知道我是誰嗎?」
「你……救命啊……」陳奇疼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人活在這世界上,就一定得交稅,不交稅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紅衣人蹲下身,將煙吐在陳奇扭曲的臉上,「寫原創,得交稅;抄襲洗稿,也是得交稅的,這個叫抄襲稅,不交的話就砍你兩隻手,讓你偷都沒法偷,話說,你是不是欠了不少稅還沒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