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老井

  井,就在老屋后院的杂草中。青石条砌成的井口上,留着被井绳磨出的深深浅浅沟壑,这是岁月的痕迹。


谎言——老井


  老井早已被废弃,如同院前老屋一样。长年累月中疯长的杂草灌木,拼命地想将这一切裹挟进盘根错节的绿色中。


  后院墙上有个仅容一人通过的豁口,从这道豁子到井口,不知何时,被人踩出来一条小路。不管灌木杂草做怎样的努力,这条小路的痕迹始终留存着。


  月亮总是自村口的大槐树梢升起。当如钩的月牙挂在老屋屋脊上时,皎洁的月色便会笼罩住整个院落。小路两侧的灌木在月色的阴影中张牙舞爪着,如同鬼魅在狂欢,又好像地狱中挣扎的灵魂。


  小路尽,便是老井。


  青石沿披着水银般的月光。黑漆漆的井口无声的敞开着,仿佛是一张要诉说的口。而此刻,它是一只耳朵,倾听着跪在井沿边的少女在低语。


  “我今天撒了谎。是的,这是我撒过最大的谎言。”少女将下巴枕在手肘上,趴在井沿边轻声诉说着。“妈妈平时护肤只用百雀羚、大宝那些,从不舍得用贵的。今年我在北京工作的时候,花六千多给她买了套高档护肤品。怕她心疼钱,就骗她说是母亲节打折买的,才三百块钱。现在好了。”少女有点苦恼的叹了口气:“妈妈觉得挺好用,要我给二姨、三姨、四姨每个人都帮着买一套。”


  少女望着老井,井内黑漆漆的。井深处在月光照耀下泛着一闪幽光,告诉着世人,这并不是一口枯井。在这井的最深处藏着一泓幽暗的寒潭。


  “我真傻。”少女嘲笑的跟自己说着:“你只是口井,我还和你说出了我的谎言,又有什么用呢?我真傻,居然相信那个传说。什么老井会帮着人消灭谎言,让人美梦成真。我真是够傻的。”


  少女走了。


  幽暗井底,似乎荡了丝涟漪。


  月如钩,挂在老屋屋脊。月色如水银,洒在后院。灌木丛依旧张牙舞爪着,看上去似乎是想拼命抓住些什么。


  此刻跪在井沿边的是个青年。


  “我的父亲是个煤炭工人。”青年说道:“上学时,同学们问我,我的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有点自卑。就一本正经地说:‘我父母是人贩子,我妈是被我爸拐来的。后来我爸妈一起拐卖小孩。我也不是亲生的,是因为长得太丑了,卖不出去才自己留下的。’后来就没人再问过我了。当时感觉自己好厉害啊。”青年抬起头来看着远方的天:“可以那么一本正经的胡说。”


  青年将头低下,脸探进井口,仿佛对着那汪井水说:“今天是矿难一周年的日子,儿子还是没能找到你。这口井直通地下,就让它带话给你听吧。爸爸,我想你。我会永远记住,我的父亲是煤炭工人。”


  青年的话音在井壁中震荡着,井底水面,似乎荡了丝涟漪。


  每天,都会有人来到这口老井边。对着老井说话,说出自己曾撒过的谎。这些人永远不会碰面,每个人都独自的来、独自诉说、独自离去。这口老井也永远不会孤单,每个夜晚都会有忏悔的灵魂跪在井沿边,对着它诉说。


  少妇说:“我撒过最大的谎就是对QQ上一个非常喜欢的男孩。因为他在北京上大学,我就骗他说我在石家庄。只是为了感觉能离他近些,为了让他相信,我还专门查了石家庄好多地名。那是个很温柔的男孩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和他聊聊天,真的是非常治愈。每次,看到QQ上他的头像闪动,主动和我打招呼,我都高兴的像个傻子。我一直很担心,他会识破。其实,到最后他也没发现。我没法去见他,最终我告诉他,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于是,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高中生:“班主任要请我家长,我告诉他我爸妈闹离婚呢,我也找不到他们俩。把我的手机号留给班主任了,让他打吧,反正我也不接。过两天,我告诉班主任,我爸妈离婚案开庭,我要去旁听。还能再请一天假。”


  小学生:“以前一次,捡到十块钱交给爸爸妈妈,我被表扬了。我喜欢被表扬。昨天,我偷偷从妈妈钱包里拿了一百块钱交给了老师。爸爸打了我。我不喜欢爸爸。”


  月半弯。藤蔓在阴影中交错纠结,闷得透不过气。


  美丽姑娘轻依在井旁,叹了口气:“我跟我男朋友说我爱他。这个谎已经持续四年了。爱是一个怎样的感觉?我至今都没有懂。是不是我的感情缺失了,还是我有别的问题?我也很想知道。每次,他问我爱不爱他的时候,我都会说‘爱’,直视着他的眼睛。”


  婆娑阴影中,井沿边坐着的是孤独的灵魂。


  “表弟只比我小半岁,从幼儿园起我们就形影不离。小学、初中,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我被男生欺负时候,他会保护我,为我打架。中考后,我上了高中。而他因为网瘾,被送去当兵。我记得曾收到过他的信和一枚用过的弹壳。记忆中弹壳被擦拭的闪闪发亮,可因为搬家,怎么也找不到了。我上大学那年,他退伍回乡,我们俩见了面还是小时候的傻样。来到大城市求学、工作,我步入了社会。我在城市里有了更多的朋友,也有了男朋友。他则又沉溺于网络游戏中的世界,越来越多的封闭自己,越来越少的与人接触。”


  “那些年,我们很少联系。见了面,又聊些什么呢?无非客套罢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继续说道:“最终,我结了婚又离了婚。就在我办完离婚手续的一周后,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表弟在自己家里打开煤气,自杀了。我当时觉得天旋地转,无法呼吸,远甚于撞破前夫出轨时的情景。随后一个月,我帮着舅舅办理了他的后事。一直到现在,姥姥问起表弟,我都说:弟弟在南方的大城市找到了游戏比赛的工作,还说的很自豪。”


  “这就是我最大的谎言。”


  晶莹的泪,滴落井中,井深处幽光荡起些许涟漪。


  疲惫的汉子:“跟爹妈说:儿子在北京混的挺好!对老婆讲:放心吧,我没事!告诉儿子:一切都有爸爸呢!其实……唉……生活,真累啊。”


  腼腆的男青年:“过年回家,长辈总会问:该找对象了吧?我骗他们说,快了。寝室里聊天,问我打算什么脱单。我谎称缘分没来呢,我宁缺毋滥。和朋友们喝酒,我说我没有谈过恋爱。他们不信,最终,我编了一段恋情来应付了事。多少次,在睡前。我闭着眼睛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会有一位我心仪的姑娘出现。最终,我决定不再骗自己,我确实喜欢他。”


  青年望着井中的幽光:“这个谎我不知道还要撒多久。还好,从现在开始,我不再骗自己了。我终于开始接受自己了。”


  老井漆黑的井口向着漆黑的天空张着,像是张着大嘴想要诉说些什么。实则,它是一只耳朵,每夜里,倾听着灵魂的表白


  或是漠然的诉说,或是幡然的悔悟,或是悔恨的泪,或是心酸的委屈,老井都在听。井壁间震荡的话音,井口处滴落的泪水,最终,都会在井深处的幽光里,那最深最深的水面,荡起丝丝涟漪。


  (全文完)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