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图》第十章:神品出世

《清明上河图》第十章:神品出世

《清明上河图》局部

尹常卖要到杭州去,童贯有请。这一个讲平话的,大老远的,找到杭州去,还能做什么?无非还是讲平话。是要讲给军人们?是让他劳军?反正童贯让你去你得去,就跟皇上让你去差不多。朋友们都要送行,但是,尹常卖所能给予的时间只有一个晚上了。茶商就说了,我做东,想送行的就来吧。宴席就摆在了州桥南岸的月来酒楼。张择端自然参与。席上,尹常卖也迷惘,这童贯为什么要把他叫到杭州去呢?派来的人也是说不明白。茶商打趣说:“大概是童大将军觉得老尹那张嘴啊,抵得上十万精兵,征剿方腊的时候,把他往阵前一撂,老尹一张嘴这么一讲,那边儿呢,就纷纷交枪!”引得席上的人大笑。

后来从南方回来的李唐,在提到童贯请尹常卖的事时,说:“这童大将军,厉害呀!”随后压低了声音道出了这么一句:“不过,也够损的。”他说:“为了让那里的百姓和那些造反的人不再追随和同情方腊,童贯放风,说反贼方腊积聚了大批财宝,并且秘密藏匿。对抓到的反贼头领还像模像样地审讯那批财宝藏匿何处。叫尹常卖去干啥?把方腊藏匿财宝的事给弄成了平话,在那杭州城天天讲啊,讲得跟真的似的。这大嘴岔子着实厉害,还弄出了几句关于那宝藏的顺口溜,杭州城的人几乎人人都能背下来。还真就有许多人去找那呢。其实那个方腊,并不贪占财务的,要不怎么有那么多的人追随他呢。童大将军,厉害!”

《清明上河图》第十章:神品出世

张择端

汴水苏醒了。慵懒了阵子,便浩荡。

南方,捷报频传。

画院库房,张择端领出了三丈长的绢。此前有王希孟作《千里江山图》长三丈余,便有人猜度,这张择端是不是也在《千里江山图》。

当汴水再一次暗了下来的时候,当温柔地凋了花朵摘了树木的叶子的时候,童贯凯旋。

皇上诏令,开南薰门,行御道。

御街两侧,人山人海。三十多辆囚车,拉着三十多个反贼的首领、方腊的妻、子。为首的,当然就是那个方腊了。

尹常卖也随童贯回了来。

皇上在宣德门城楼之上瞩望着这支队伍。

到了宣德门前,童贯等人滚落马下,跪了下去,童贯高声:“臣童贯,班师回朝,擒得反贼首领及其方腊家眷三十三人。”

皇上裂着嘴笑了,道:“童贯,你真是不负朕望!”皇上下城楼,来到城门前拉起了童贯,道:“各位请起,各位请起。”随即皇上的目光就落在了头一辆囚车昂然而立的那人身上。

“皇上,这就是反贼首领方腊。”童贯道。

四目相对,方腊笑了,他居然笑了,这叫皇上很恼火。

“如我代汝,天下百姓之福。”方腊缓缓地说,他的笑是鄙夷的笑。

皇上觉得他的头发都立了起来就在他不知如何发作的时候,百官的人群中冲出了蔡京原来这老家伙也来了,他指方腊大骂声泪俱下地大骂:“你个狗贼啊,你掘我的父墓、祖墓,暴其尸骸,虽烹汝煮汝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解吾心头之恨呢!皇上啊,给老臣做主啊!童大将军啊,你替吾报了仇啊!”这蔡京,向皇上磕完了头就向童贯磕,磕得童贯直闪身。

童贯不去把人家扶起来却直闪身。其实他心里头痛恨死了蔡京,那掌控应奉局的朱勔可就是蔡京保举的呢。方腊造反的时候,就满哪抓朱勔,朱勔没抓着,自然把帐记在了蔡京的头上。有蔡京,才有那如狼似虎的朱勔。

上前了蔡攸,搀扶起了蔡京。

童贯下令:“将这些个反贼打进死囚牢!”

囚车就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宣德门。

皇上牵童贯手边往那皇宫中走边说:“爱卿快将那剿灭反贼之事为朕细细道来。”

入夜,一辆华丽的马车出了蔡府。车中,蔡攸抱着个匣子。沿着汴河的北岸东行不远,在州桥的西面,还有一座石桥,过了石桥,在御街西面的另一个南北的街路上南行。蔡攸微闭了眼。就是没有父亲的使命,如果能够和这位童大将军套上近乎,也是好事情。就像那个王黼,不是就和梁师成近乎着吗?以父礼对待梁师成。先前,背地里,父亲被称为公相,这童大将军被称为媪相,那个梁师成被称为隐相,命哦,守着个公相却被公相拖累着。现在自己要去见的这位媪相如果唤他一声娘哦,他要是肯应也行啊。这个大嗓门,在皇上的面前可是敢说话的。那大眼珠子说瞪谁就瞪谁。想道这些,蔡攸笑了。方腊的出现,竟然使得蔡家本来和童贯疏远了的关系又近了。而且,也忽然不再对自己的命运悲观。打起精神头,完全可以寻个新的依托,完全可以在哪一天前程豁然开朗。

“少师蔡攸拜访童大人。”下人上前向将军府门前的侍卫通报。

人家是大将军的身份,里里外外,有侍卫保护着。不像你蔡府,不过一些家丁而已。蔡攸忽然想到,这大将军府门楣上的字可是父亲题写的呢。曾经,父亲和童贯友好着,密切地友好着。可是后来怎么就疏远了呢?父亲得势了,位高权重,便蔑视了人家,小看了人家。

门洞开。蔡攸就知道,童贯在府中。就知道,童大人已经在准备着见他这个少师了。帘子被下人撩开,他抱着匣子钻出,车下,一下人单膝跪了下去而另一膝立在车下,他就踏着那膝盖下了车。门前,并没有童贯的身影。难道还指望人家在门前迎接吗?能见你已经不错了。蔡攸将匣子转与了下人。

童贯也没有出屋相迎。少师的身份,起码是应该出屋相迎的。这可真是人走下坡无人睬啊。

书房,童贯一身便装,抱拳:“蔡居安来访,难得。”这居安,乃是蔡攸的字。

蔡攸抱拳:“将军建立奇功,居安来贺。”

童贯的目光扫向了下人捧着的匣子,道:“还带了贺礼?”

蔡攸接过了匣子,并示意下人退出,向童贯道:“此为谢礼,谢童大将军为蔡家雪耻!此礼,乃家父所献。”

“童贯所为,皇命也,岂与私仇干系啊?”

“国道家运,历来一体啊。”蔡攸边说着,边将匣子放在了案上,揭开了盖子,捧出了一只硕大的绿润的玉乌龟。而后将那乌龟的壳儿一擎,哦,原来啊,是个大砚台。“此物可有来历,原来是皇上使用的,赐予了米芾。米芾拿他换了家父的王羲之《示儿书》。现在,父亲将此物献与大将军,也是报答大将军对蔡家的恩情啊。”

童贯笑,示意蔡攸入座,道:“说起在下与蔡元长的交往,还真是有些渊源。”

“是,是,是。家父每提及当年谪居杭州事,便要提及大将军的恩情。若无大将军,就没有家父的后来。家父叮嘱居安,对大将军当以父礼相待。居安铭记啊。”蔡攸居然起身向着童贯跪了下去。

童贯慌忙拉起了蔡攸,他看到蔡攸的眼角还挂上了泪滴呢,这叫他不能不有所感动,道:“居安过矣,过矣。”他扶蔡攸重新入座。

“家父性格倔强,对大将军多有不周,晚辈明白啊。其实家父现在也是明白的,所以,才让居安来。”

“旧事休提了。”

“居安知道,大将军之胸怀,可包容四海,何况与家父的区区过节。”

“没错。”

“这次大将军擒得方腊一干反贼,慢说晚辈要跪谢大将军,就是家父都要跪谢大将军啊。方腊一干反贼,就是千刀万剐,也是难解蔡家之恨呢。家父让晚辈带话给大将军,千万千万别让那些反贼一刀受死啊!”蔡攸抱拳,向童贯不断地点着头。

童贯忽然明白了蔡攸此来的目的,当时先前的感动一扫而光,他扫向那个绿润的乌龟砚台,明白那是贿赂,他冷冷地说:“反贼的命运,皇上定夺。”

“行刑的时候,大将军却可操持。”

“那是自然,我当操持。”童贯明白蔡犹所说操持的含义。皇上那儿往往就是要一个结果:死。可是,让反贼死那手段可多了,大刀一挥,是个死,千刀万寡,五马分尸,烹煮,铁棍从口中钉进去,等等,也都是个死。很显然,蔡家是要方腊等死出个花样来。想明白了的童贯笑了。

“蔡家拜托。”

“这砚台,居安还是拿回吧,童某一匹夫,受用不了这等稀罕之物啊。”

“家父所献,晚辈岂敢带回。大将军一路劳顿,也该歇息了,晚辈告辞。”蔡攸感觉气氛不太对劲了,赶紧起身。

“不送。”童贯向起身就往外走的蔡攸抱拳。

书房静了下来,童贯的目光落在了那绿润的砚台上,冷笑,骂了句:“老东西!”这一路,他很少出现在方腊的视野中,他受不了方腊目光的注视、逼视,在方腊的目光中他总是产生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他甚至想,假如他不是朝廷的大将军,是了方腊,恐怕也造反啦。这样想的时候,他是吓了一跳的。他甚至产生过一个欲望,与方腊喝一顿酒。但是,因为对那目光的不良反应,他抑制了那个欲望。现在,蔡家居然动着这心思。挺可笑。可笑。他将那乌龟的壳罩了上去,玉石和玉石相碰,发出清凉而湿润的声响,听着很叫人舒服。他把砚台装进了匣子中,合上了盖子。“来人啊!”他陡然喊。

就赶进了一位。

“去将画院的张择端埭诏请了来。现在就请。”他瞅着那下子心中说:“我可不想让这东西在这碍眼。”下人正要走出,他又道:“别去请了,把这匣子送到张择端的府邸去,就说是我童贯送他的,让他赶紧作出大画来。”

府邸书房,张择端看着那砚台愣神。在这深夜,童贯突然派人送来了这东西,挺突然,意外。他知道这绝对是个稀罕物。是从杭州带回的?

刑场设在了城西军营的演练场。行刑的那天汴梁城啊,去了足有十五万人,去瞧热闹。简直是人山人海。囚犯被押到了童贯检阅他的队伍时呆的高台上。童贯和刑部的官员也在那高台之上。朝中别的官员来了,就只能在下面了,上面没他们的位置。那观看的人群中,有蔡攸的身影。他忧虑地看着高台之上。

刽子手现身了,居然是军人,清一色的军人,他们提着明晃晃的大刀站在了囚犯的身旁,一人侍侯着一个囚犯。

蔡攸想不明白,行刑应该是刑部的人,怎么是了军人?除非是童贯要求。如果是童贯要求,应该是满足着蔡家的那个愿望啊。可是,看不出要施展别的刑罚的迹象。

童贯站到了方腊的面前,四目相对。童贯眼中流露的是哀怜。方腊眼中流露的是轻蔑。童贯的心中在说:“你本该被千刀万剐的。是我要求由我的属下来行刑,好给你个痛快。一路走好!”童贯的目光扫向方腊的女眷由于由军人来行刑,她们也免于被奸污。刽子手常常被允许在斩首之前奸污女死囚。

“时辰到!”刑部官员起身高喊。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叫:“圣公,我来也!”就见一人拔剑刎颈倒地。

人群骚动。

童贯赶紧替刑部官员下令:“行刑!”

大刀挥起,闪烁着明晃晃的白光,鲜血喷溅。

蔡攸腿一软,哼了声,竟然晕厥了过去。

张择端没去瞧那热闹。画院,他的画室静悄悄的,整个画院也静悄悄的。现在,他开始将那恢弘的大画移向绢帛。皇上啊,这壮阔的山河,是你的大画,别叫烽火点燃。别叫烽火点燃。别再出方腊。

《清明上河图》第十章:神品出世

宋徽宗

就在处决方腊的这一天深夜,童贯被宣到了华阳宫,艮岳的华阳宫大殿。大殿空旷,静出了一切的声响。在那个绘制着未来的大宋疆域图的硕大的屏风之前,皇上正和王黼对弈。

“臣叩见皇上。”童贯走向近前的时候,皇上的目光居然没有离开棋盘。此时皇上心静如水?如果心思就在了棋上宣我做什么?皇上落了一子,这才目光望过来,虽然童贯匍匐在地,但是,他知道皇上的目光终于望了过来,而且,他还听到皇上叹了口气。忧伤的叹气。什么令皇上忧伤?皇上站了起来,在童贯的身边走动。皇上怎么这么不痛快?有什么为难的事?

“童贯,你平定方腊,功劳甚大,朕怎么奖赏你都不为过。灭辽之后,你府邸西侧的辽国使馆也就应该不存在了,到时候朕就将其奖赏于你。宋、金联手,辽国断无不灭之理。”

“即使不与金国联手,分崩离析之辽国也无存在之理。”童贯道。心说你倒是让俺起来说话啊。

“宋金联手,稳当。何况,派出的使臣也快回来了。朕派出的可是你带回的董祥魁。”

“哦。”这童贯倒是才知道。从南方回来,现在他还没缓过乏来呢。

皇上又是一声忧伤的叹息。

“皇上有什么为难之事?臣当分忧。”童贯道。皇上站住了,童贯知道皇上的目光正月光一样地倾洒下来,倾洒向自己的身上。

“童贯,朕信你。”皇上的话很干涩。皇上这才拉童贯起来,皇上望童贯的目光很殷切,皇上说:“爱卿须为朕舍弃一个人。”

童贯迷惘。但是也模糊地想到了佟青。“童贯有些糊涂。”他说。你杀我也不能杀佟青。

“历朝历代,伪造诏令者,皆为死罪。可是,你临行之前究竟是朕有话在先,而且你也确实将方腊灭了,朕不忍心治你的罪。你也知道,朕一直视你为心腹,现在仍然是。如果朕对此事毫无作为,恐埋祸根。因此,执笔之人佟青必死!至于你如何善待其家人,朕不管。也不会听别人说些什么闲话。”

童贯的腿一软,跪了下去,而且,抱住了皇上的腿,泪水默默地流奔腾地流,他说:“皇上啊,童贯愿替佟青一死!”

王黼站了起来,扶童贯:“童大将军哦,慢说一个佟青,就是十个,百个,千个,万个,也抵不上你一个大将军啊。皇上还指望你率领大军北攻呢。一统江山之大业怎么能够离得了你童大将军呢?”

一旁的阉人也上前帮着搀扶,将童贯搀扶到了旁边的座位。

刑部大臣前来:“禀告皇上,佟青已在家中喝下御赐毒酒。”

童贯张大了嘴,泪眼盯视着那刑部大臣。

皇上担心童贯扑向那刑部大臣,摆手让其离去。皇上牵童贯手:“爱卿,随朕来,随朕来。”牵童贯到了屏风面前,到了未来的大宋疆域图面前:“夏国趁着你南征,不断地侵扰西陲。在进攻辽国之前,可给夏国些颜色看,让他们再尝尝童大将军的厉害。期间,辽国的消息朕依然随时快马送与你。”

童贯跪下,道:“臣领旨。”

《清明上河图》第十章:神品出世

童贯被妖魔化了

城西,童贯率大军出发的时候,向东回了下头。他想到了张择端,想到那么稀罕的东西送给了张择端,人家竟然没有回访,而且,也没来送行。忙什么呢?至于那么忙吗?他真想带上张择端。真想。但是,张择端的身份不是他想让去就可以去的,人家是皇上的待诏,不是他童贯的待诏。如果去和皇上说,他知道,皇上肯定能答应。但是,现在他什么也不想请求皇上。他忽然觉得,皇上其实离自己很远。他和皇上中间,刮着秋季的风。

画院,画室,张择端的身旁立着凤娘,端着颜料。持笔的胳膊酸了,张择端就左手托着右胳膊。凤娘虽然心疼着,也不敢吭声,怕搅扰了郎君的沉迷状态。押送赈灾粮的梁思闵已经回来,替张择端要了双份的饭菜。可是,张择端每餐吃得很少,就是吃饭的时候,眼睛也盯着那大画未就的绢帛。忽然就不再吃了,奔到了大画的面前,略沉思,抓起画笔就开画。凤娘就瞅着剩下的饭菜想哭。但是,她不能哭,她得立即站到郎君的身旁去。她可是还带着安娘的嘱托呢,安娘已经大腹便便,安娘不能亲自来照顾郎君,就嘱托凤娘来。每日作画都要作到深夜,甚至午夜,甚至到天亮。当疲倦到极点的郎君笨拙地走向那张床,山一样地倒下,就在了熟睡之中。凤娘就得去给郎君脱衣服,盖好被子。而后,凤娘小猫一样地在一侧钻进被子中,那被子刚好盖住了凤娘的身体。画完吧,快些画完吧,只有把这大画作完,先前那个生气勃勃的张择端才会重现。这是凤娘时时刻刻祈祷着的。

西部边陲。童贯挥师追击夏军。这童贯眼睛都蓝了啊,一马当先。他甚至想啊,就这么追击,追击,直捣了夏国的老巢算了。

但是,突然,两侧冒出了伏兵,那骑兵楔子一般地楔入了宋军队伍,将宋军分割,夏国的骑兵冲杀,步兵掩杀,宋军大乱。

“中计矣!”童贯在心中大叫,他大叫出来的是:“撤!快撤啊!”远远的,他甚至望到了冲杀而来的察哥,察哥还向着他笑呢。他分明听到察哥向着他喊:“老童,你也有今天啊!”童贯可不想成为了察哥的刀下鬼,或者阶下囚,那可是天大的耻辱,是整个大宋的耻辱,他是拼命地往回逃啊,冲过夏军的阻截,冲过自己的队伍。

夏军在后面掩杀,屠杀。

宋军丧师五万余。

逃回的童贯下令固守城池。他屏退左右,独自伏案,眼中滚落几滴清泪。皇上啊,是你将我老童整得愚蠢了,迟钝了!往昔威风凛凛的童大将军,智慧着的童大将军,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复到先前。

只能固守。宋军不能再败,再败将来何以破辽?

《清明上河图》第十章:神品出世

清明上河图

是在一个黎明,张择端描完了最后一笔。他的僵直的目光扫视着横陈的画幅,画笔,从手中脱落,他挪动僵硬的腿,向内室的床走去。凤娘放下颜料盘,去扶他,但是,她自己在打晃,她站下了,让自己定了定神。郎君挪到了床前,一头栽到了床上便没了动静。她挪着仿佛并不是自己的腿脚,挪到了床前,她哦了一声,扑到了床上,一只手搭在了郎君的身上,就也睡了过去。

御膳房送早餐的阉人推开画室的门,蜡烛依然燃着,静悄悄的,案上横陈着那幅大画,内室的门开着,床上,待诏和他的女人和衣而睡。酣然而睡。均匀的呼吸声。仰面的待诏胸膛起伏着。阉人小心翼翼地将双份的饭菜放到了案上,小心地退出,小心地关好门。

阉人去告诉梁思闵:“张待诏的画大概是作完了,你去看看吧。别敲门,悄悄地进去看,他们在睡觉。”

阉人这样说,梁思闵知道必有让他去看的道理。他在门前犹豫了片刻,轻轻地推开了门,蹑手蹑脚地进去,蜡烛,大画,合衣而卧的待诏,他的泪水就下来了,哗哗地流淌。待诏,你真的很累很累了,好好地睡上一觉吧。他来到大画的面前,一种恢弘、神圣的东西攫住了他的心。皇上啊,大宋皇宫画院第一画产生了!画院的大喜事,皇上的大喜事啊!待诏,你好好地睡,我要让最好的装裱工来装裱这画。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画折叠,小心翼翼地退出,又返回吹灭了蜡烛。

画室外,摆上了五盆炭火。五十步外,侍卫林立。梁思闵传话:“整个画院不得喧哗!如果谁喧哗,那就是跟我梁思闵过不去!”这梁思闵和画院的人人缘是不错的,所以,都得给他面子。其实,他只负责侍卫,人家怎么样说话他是无权管治的。

整个画院,静悄悄。

太阳再一次升起。画室门外,窗前,五盆炭火殷红。整个画院,静悄悄。

装裱好的画到了提举皇宫画院李公麟的面前。那大画如同刚出炉的烧饼一般,仿佛还热乎着呢。他看着那幅大画有点发懵。在这画院之中,他也是资深画家了,尤其以画人物擅长。但是,在这幅大画之中人物得超百人,形象各异,栩栩如生。“请李唐。”他说。随后,他向送画来的梁思闵道:“你的这朋友不简单呢。”

提举想赶来的李唐道:“你鉴定一下张择端待诏的这画。”

瞧着大画,李唐的眼睛直了,半晌,道:“神品也。”

李公麟缓缓点头。“张待诏还在睡觉?”他问梁思闵。

“是。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梁思闵应。

“等待他醒来?我可带他去向皇上呈献此画。”李公麟道。

“神品出现,勿等,提举可代张择端待诏献画。”李唐道。

“我以为,此画乃画院第一画。”梁思闵说。

“这样说并不为过。”李唐点头道。

“我带画面圣。”李公麟果断。

午夜,张择端费力地睁开了眼,身体铁一样地沉,哪都不想动,是生了锈的铁,部件和部件仿佛都锈蚀在了一起。烛光柔和着。这一觉,仿佛睡了千年。仿佛从悠长的黑暗中浮出。依稀记得,那画似已完成。真的完成了吗?自己真的画下了一幅大画吗?该不会是梦?我要看看,到底有没有那幅大画在?他吃力地坐了起来,动了凤娘的胳膊,搭在他身上的那只胳膊,凤娘仿佛知道那只胳膊碍了郎君似的,嘟囔了句含混不清的什么话,就要移开自己的胳膊,就翻了个身,结果,扑通,掉到床下去了,这一率,凤娘也彻底醒来。她赶紧爬起,望向已经坐了起来的郎君,并随着郎君的目光移开目光她看到了——外室中一个人正惊喜地看着他们笑。

“你们可算醒来了。你们这一觉啊,可是睡得昏天黑地。”梁思闵说。这夜他可是一直守侯在这里的。

张择端起身扑到外室,扑到案前,吃了一惊:案上并没有那幅大画!莫非,一切都是一场梦?他现出迷惘的神情。

“画呢?”凤娘叨咕。

梁思闵拍了拍张择端的肩,道:“画已经在皇上那儿了。我已经替你装裱好。提举已经替你呈献给了皇上。早朝,皇上是宣你去的。我就担心啊,你就这么一直睡下去。我在琢磨呢,什么时候叫醒你。反正你已经睡了两天两夜啦。”

“两天两夜?”张择端问。

“哈,我们睡了两天两夜?”凤娘的眼睛瞪大。

“没错,两天两夜。”梁思闵笑。

张择端的手按向空腹。

梁思闵以手背拍了下张择端的腹部道:“饿了是一定的。走,我领你们出去吃东西。吃完了,送凤娘回去,我送你去洗个澡。我得拾掇出一个神采奕奕的待诏来,好去面圣。”

一出了房门,张择端呆楞地站住了。门前,窗前,五盆炭火殷红着;几十步外,林立着,站着六、七位侍卫,环着他的画室。他笑了,但是,眼角挂上了泪花。

“炭火撤了吧,你们也撤了吧。”梁思闵向他的属下说。

此时的夜,如同研磨好的浓墨,等待着饱蘸书写天下大字。这个时候,可没有了卖小吃的摊了。家家的饭馆子也都打烊了。懒散地溜达着的夜风,倒使张择端、凤娘精神了起来。

过来州桥,梁思闵向着月来酒楼一扬下颏儿,道:“就这了。”

“这种时候道这里能吃着东西?”张择端狐疑。

“就听我的吧。”梁思闵道。

进了大堂,一店小二坐在凳子上正打盹呢,脑袋还一点一点的呢。梁思闵踢了下那人的脚,那人猛地仰起了头,兜头一句:“客官,投宿?”

“开个房间。不过,立即得让你们的厨子给我们弄点吃的。”梁思闵道。

“好嘞。有客人投宿!准备饭菜!”店小二高喊。

“吃的就送房间。”梁思闵道。

“现在点吃什么还是道房间的时候再点?”店小二问。

梁思闵的目光望向张择端。

“现在就点了吧。我就混沌。”自己点完了,张择端望向凤娘,那意思是:你自己想吃啥自己点吧。

凤娘扑哧笑了,道:“你就认准了混沌啦!我要一碗汤圆。”

梁思闵道:“我也是一碗混沌吧。简单就简单点吧,厨子做起来也方便些。”

房间,两个老爷们就混沌,滚烫的混沌,暖了秋夜中的浪个男子汉。凤娘一个一个地咬着汤圆,乌亮的眼睛不时地瞅瞅这个,瞅瞅那个,两个男人的友谊,也暖着她。梁思闵吃着吃着,凑近了张择端,拿鼻子嗅了嗅人家,说:“你得洗个澡,必须洗个澡。”

张择端笑笑,当然知道自己真的该洗个澡。就是不去见皇上,也该洗个澡了。

凤娘留在了房间,两位爷们去洗澡。伙计说,池子的说是凉的,也不能就位两位客官专门准备那一大池子的热水啊。除非,去贵宾间。梁思闵就乐了,道:“贵宾间就贵宾间嘛,我请的可是要去见皇上的人。”伙计说,稍等一等,得准备热水。就到了贵宾间等。一人一个房间,房间中有个大木桶,一个搓澡的床。两个人的房间自然是挨着的,这个时候哪还有别的人来此洗澡啊。梁思闵呢,就来张择端的房间说话。总不能就在各自的房间干等。

“那个李提举看了你的画都有点发懵啦。他说皇上见了你的画,也是惊呆了半晌,才说:‘剿灭方腊,是一喜;朕得此画,是又一喜!’”

正唠着的时候,进来了位姑娘,道:“隔壁房间的客官可以回去了。”

张择端的眼睛瞪得老大,看看姑娘,看看梁思闵。

梁思闵一拍脑袋,笑着说:“忘了忘了,这贵宾间是由浴娘服侍的!”他附张择端耳畔问:“还辞吗?”

“辞辞辞。”张择端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梁思闵就向姑娘摆手,道:“罢了罢了,还是让那带把的来搓吧。”

“可是……”

“可以就按你们搓给钱总行了吧?隔壁的那个,也走吧,换带把的。”

男的不说男的,说带把的,这说法叫张择端觉得挺有趣。自己的事,竟然让梁思闵高兴得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

一个房间拎进了两大桶热水,两大桶热水搁到了那木板床上,等到试了试,那水不烫手了,洗澡的人赤裸了身体,站在挨床放置着的那个大木桶中,服侍的人,其实也就是准备给你搓澡的人,站在了木板床上,一瓢接一瓢地舀着热水,自你的头顶浇下,那个舒服啊,涤荡着你的污垢,涤荡着你的疲倦,也涤荡着你内心中影响着你的情绪的一切杂质。舒服啊,你会在心中发出欢叹。张择端微闭了眼,想到了那个梦,汴河水白亮亮地奔腾而去,那闪现即逝的涟漪忽然组合出了一行大字:清明上河图。清明上河图,乃是汴河之魂通过我张择端的手,献出那一幅大画。

回到住宿的房间,凤娘坐在椅子上歪着身子正呼呼地睡呢。

梁思闵又瞅了瞅张择端,想到问题了:“你得换朝服,不能穿这常服去见皇上啊。”当时的官服分朝服和常服。朝服是在严肃、正规的场合必须穿的。寻常,可常服。

“哦。”张择端看着自己的衣裳,小想着什么。

“朝服在家?在画院?”梁思闵问。

张择端迷惘地摇头。

梁思闵的目光就落在了凤娘的身上。

“得问她。”张择端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大庆殿,皇上神采奕奕地出现,坐上了龙椅。

“臣工归位,叩拜圣上。”梁师成站在了皇上的身旁,掌控着这早朝。

归位的群臣三叩首,三呼万岁。

“各位臣工,请起。”梁师成吆喝。

皇上的目光扫视群臣,最后,目光停在了那幅大画上。那幅大画,又两位阉人各执一端,高高地抻着,中间还有位高高地提着,不让那画踏腰。皇上没出来的时候,梁师成传达圣旨,让众臣先赏画。受着皇上的影响,这些个臣子啊,写字就不必说了,画画儿,也是哪个都能弄上几笔的,而且还有许多人颇有造诣呢。

“盛世出神品!”皇上陡然一句。“在朕这儿,这画的出现,比童贯剿灭方腊还高兴呢。在朕的眼皮底下,看过的画也得逾万幅,但是从没像看这画那般震撼那般喜悦那般陡升豪气。做为大宋的一国之君,朕现在是豪气冲天呢!”

群臣发出轻微的笑声。

“朕得此画,是朕登基以来最大的喜事!”皇上道。

“恭贺皇上!”群臣齐声。

“朕想啊,众爱卿观此画,也一定有着如朕一般的心情。朕今日就听一听众爱卿的高论。朕与众爱卿同喜!”皇上说。

王黼上前了:“前,苏大学士有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臣观此画,也产生了一种和苏大学士相同的感觉。臣等虽然整日生活在皇上的身边,生活在这汴梁城,虽然也感受着太平气象,但是,体悟得不够,远远不够。观此大画,则如同忽然跳了出来,忽然发现原来臣等简直就是生活在仙界啊!而且,臣想啊,就是那仙界也未必能如此!”

皇上连连点头呢。

苏大学士,苏东坡。我的家乡东武,到现在还弥散着他的气息。可是,你个王黼,你读懂了苏大学士吗?王黼在那热情洋溢,张择端却心生凄凉。而且,耳畔如闻哀婉的歌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中秋之夜,多少人都会哼唱起这歌。可是又有谁明晓东坡先生的情感呢?被贬黜的东坡先生啊,浩月当头,微醉的他,是在责问皇上责问朝廷啊,你什么时候能清明?远离着朝廷,但是,他仍然牵挂着朝政。可是如果真的让他回到朝中,那人际的倾扎让你觉得周边冷彻寒冬。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那是东坡先生美好的愿望,清明的政治,惠及普天之下的人啊。作《清明上河图》的时候,忽然,他就想到了东坡先生的《明月几时有》,忽然就真切地体悟到了东坡先生的心境。

御史中丞秦桧晃到了前面,道:“臣并未询问张待诏,然,臣体悟其画,如读一奏本,一谏书。太平盛世,得来殊为不易。张待诏作清明上河图,不画宫阙,到了应该画宫阙的时候却偏偏戛然而止,实际上,是在以他的画喊出了亚圣孟子的民为天的话语。张待诏虽曾为臣的学生,然而,臣睹此画,顿生惭愧。皇上,臣觉此画,体现着张待诏对皇上的一片忠心。这,也许是这画最为可贵之处。”

皇上点头。

以恩师自居的御史中丞总算说出了这画的名堂。

蔡攸晃到了前面,道:“家父跟臣说到皇上在大相国寺见到张待诏的时候,皇上曾严,天赐其人。今,臣观此画,觉得非凡人之心力所能为。因此,臣以为此画乃天假待诏之手,献与皇上。因此,臣以为,此画之出现,乃我大宋祥瑞也。”

皇上点头。而且还说:“就是蔡相在朝,也当欣慰。毕竟,这张择端是朕与蔡相一同带回。”

蔡攸什么狗屁言辞!他哪里知道,这画中就有着他的丑态。画自郊外起,那与家眷扫墓归来的乘马人画的便是他蔡攸!那情形,是清明那一日张择端亲眼所见。只不过,张择端乔装着,蔡攸没有能够注意到他。后来蔡京鼻涕一把泪一把骂方腊,才知道蔡家的祖坟在南方。那么,那一日蔡攸可能是陪着夫人给夫人的先人扫墓。带了十多个下人,夫人的轿子在前,两个下人在轿子前吆喝着让行人让路,有的行人甚至被赶出了路面。当然,画和真实的情形有点区别。那女眷只是因为撩起了帘子看外面的风景,让张择端知道轿中人。而在画中,张择端将那轿子添了柳枝的装饰,暗示着轿中人是位女眷。

画院提举李公麟哆哆嗦嗦地上了前,道:“此画虽然有众多人物,然,还是以舟桥屋舍见长,为界画。先人郭氏若虚谈及界画,曾言:‘画屋木者,折算无亏,笔画匀壮,一去百斜。’先人所作《雪霁江行图》与《闸口盘车图》,皆得界画之要领。然,与今张待诏之作相较,这两幅画作则黯然。张待诏的画,显万千气象,如闻人声、畜声、水声,恢弘如借神力。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皇上频频点头,认可着前为写貌待诏的评语,皇上唤:“张择端。”

张择端慌忙上前,道:“臣在。”此前,他曾产生那么一种恍惚的状态:点评着的,好像不是自己的画。是一幅和自己没什么关联的画。

皇上望着面前的待诏,眯缝着眼睛,但是那目光绝对是和熙的,如阳春三月的阳光。皇上起身,下了台阶,来到了待诏的面前,抓起了待诏的手看。那手,非文弱书生的右手,粗糙着,甚至,有着硬硬的茧。“就是这手,前,曾献与朕《使辽见闻录》。今,献《清明上河图》。献的是对大宋朝廷的耿耿丹心!”皇上放下待诏的手,到了大画的前,高声:“睹此大画,朕是心潮澎湃啊。确有步入仙境之感!有臣子期待朕也作大画,朕的大画便是江山万里!朕的大画正悄悄地作着呢,作完了之后众爱卿可看看是否输与张待诏。”皇上望向众臣的眼神闪烁着诡谲。“此画,朕将藏于华阳宫。与朕的另一件宝贝放在一起。那一件宝贝是王宰相献与朕的。得到合适的时候,朕也将王宰相献与朕的那件宝贝展示给众爱卿看。现在嘛,先保密着。也不许你们向王宰相探风。”皇上虽依然微笑,但是,目光透露凌厉。皇上溜达上了台阶,回了座位。“张待诏,朕赐你金带一幅。”皇上道。

立即,就有阉人捧着金带到了张择端的面前。

张择端哪敢先去接那金带,赶紧跪了下去,叩首道:“臣惶恐,臣谢皇上。”

散朝的时候,皇上忽然唤:“张择端。”

“臣在。”捧着金带的待诏赶紧回转身立在皇上的面前。

“朕要带你去艮岳看朕的另一件宝贝。”皇上说。

梁师成赶紧吩咐另一阉人:“替张待诏捧着金带。”

也以画画自负着的皇上,面对待诏的大画,是有着醋意的。他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画不出这画的。他有太多的事,不能够长久地专注于这一件事。那么,在这一位待诏面前,他知道他仍然可以挺直腰板的,他要让这一位待诏明白,面对皇上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大画,气吞万里的大画,这一位待诏的画,将无法与其相比。

皇上牵待诏之手,上了他的肩舆,房子一样的肩舆。

华阳宫的大殿,撩开那黄色的丝绸,梦想中的大宋疆域图展现在张择端的面前。待诏有些惊呆,还真没有想到皇上有如此的抱负。这等功业,堪比秦皇汉武。这才是一统的江山。纵然因为战争给百姓带来些灾难,也是值得的。只要是了帝王,就应该有如此的胸襟。“在此等大画面前,择端所画,微不足道。”他说。

“朕欲作千秋大画,因此,朕想啊,当大业成就之时,朕就在这里召见群臣。这殿的名称嘛,就叫做千秋殿。”皇上神采飞扬。

“此名甚好,甚好。”王黼叫道。

是的,那大一统的大宋帝国怎么能够不让人憧憬?

“朕听说,你作此大画,呕心沥血,也该好好歇一歇了。就坐朕的轿子回府第吧。梁守道,你可送张待诏回去。朕要给予张待诏最大的荣耀。让全汴梁城的人都知道张待诏,知道朕是多么的赏识他。”

张择端惶恐地跪下道:“使不得啊,皇上,臣无论如何也乘不得皇上的肩舆啊!”

皇上看着不停地叩首的待诏,笑了,道:“你还要抗旨吗?”

待诏不磕头了,道:“臣不敢。”

“那就遵旨吧。”皇上道。

“臣领旨。”张择端爬起,跟着梁师成去了。

大殿,皇上忽然皱起了眉头。皇上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伫立。

“皇上有心事?”王黼小心地问。

皇上叹了口气,道:“朕总想啊,等到这艮岳完工了,就来这里住,就在这个大殿与群臣议事。可是,这艮岳始终是半拉子工程。”

“应奉局被童贯解散,南方再无材料运送,这边,将作大臣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啊。”王黼道。

“这应奉局果如童贯所言?”皇上道。

“未必。”王黼未加思索就蹦出了这两个字。“方腊欲早饭,当然要找茬口攻击皇上,攻击朝廷。欲叫艮岳完工,可以恢复应奉局。当然,经验叫他们做事小心些,莫再强取。”

皇上缓缓点头。

“其实,那朱勔做事还是得力的。”朱勔,就曾经给王黼送过化石,也是一整船的。王黼就在自己府邸的花园溜达,就要想起朱勔的好来。

“可令朱勔复职。”皇上果断。

这殿帅高俅当然也是随着皇上到了艮岳的,但是,他没有进大殿,在外边溜达着呢。看梁师成与张择端出了来,就迎了上来。

“皇上要用自己的肩舆送张待诏回府邸。”梁师成道。

高俅吃了一惊。

“皇上说,要给予张待诏最大的荣耀。”梁师成道。

高俅就明白梁师成的意思了,道:“可令侍卫跟随。”高俅瞅了瞅大殿的门,又道:“我也随梁大人相送。仪仗……?”

梁师成一笑,道:“那就免了吧。”

就这样,没有仪仗的皇上肩舆出发了。后面,是梁师成的肩舆,高俅的肩舆。

汴梁城的百姓是认得皇上的肩舆的,可是,没有仪仗跟随的时候却是没看见过。

肩舆中,两位侍女看着张择端笑眯眯的。

张择端如坐针毡。

“张待诏,请用茶。”一使女斟了杯茶双手擎到了面前,张择端连连摆手:“不不不。”他已经嗅到了那茶的香气,龙团茶的香气。侍女的声音,也如龙团茶,带着蒸腾的热气。

“皇上的这肩舆,蔡相坐过的,不过,是和皇上同坐。皇上既让你坐了他的肩舆,我们就要将你当做最尊贵的人。待诏尽可用茶。”

张择端微笑着摇头。他只期盼着这肩舆早一点到府邸,早一点下了这肩舆。在这肩舆中,他热得窒闷,甚至,额头都沁出了汗来。他低垂着眼,甚至都没有看清侍女如何的面容。只觉得,眼前有两团花影。

“皇上的肩舆到。”这阉人啊,跨进张家的门槛就站住了,扯着嗓子就高喊。

皇上的肩舆?那不就是皇上来了吗?这张府一团慌乱,之后,凤娘搀扶着安娘快步出了来,匍匐在地。

张择端站在了她们的面前。

阉人将金带送还给了他。

张择端像似好久好久没有回过这府邸,甚至有些茫然。“安娘、凤娘快起,皇上没来。”他说,同时一只手捧了金带,一只手就去搀扶安娘。他已经注意到了安娘的脸色惨白着,身子虚弱着。

“哦,没皇上,快起吧。”凤娘道,就也去搀扶安娘。

“张待诏,我们就回了。”梁师成道。

“这等恩宠,高某羡慕啊。”高俅道,随梁师成往外走。

张择端将金带塞到凤娘怀中,撵了出去,向梁师成、高俅深深地作揖道:“多谢两位大人相送。”

张择端搀扶着安娘回屋的时候,凤娘附张择端耳畔道:“你有个天大的喜事啊。”

张择端糊涂:还有什么能比今日的荣耀更令人喜悦呢?

珠儿怀抱着婴儿迎面而来,凤娘喊道:“张择端,你做父亲啦!”

做父亲了?忽然就做父亲了?张择端呆住了,嘴巴张得老大。

“怕影响你作大画,安娘一直不让我告诉你。你十天前就做了父亲啦。”凤娘道。

“吓,又是双喜临头!”张择端道。

《清明上河图》第十章:神品出世

宋徽宗的廋金体书法

消失了很久的董祥魁在朝中出现。童贯被从西部边陲召回。对于他的败绩,皇上并没有加以责难,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张择端忖度,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北征,指日可待。

早朝,有大臣禀报:辽国使馆已经人去房空。

皇上皱了下眉头,道:“朕谋划的事够机密的了,辽贼还是闻到了风声,跑了。也好,朕已应允,灭辽之后将这辽国使馆的屋舍赏赐童大将军,奖赏他平定方腊的功劳,那就提前奖赏了吧。”

童贯赶紧上前,匍匐于地,道:“臣西陲败绩,已与前功相抵,臣不敢领赏。”

皇上笑了,道:“哦。可是朕还要派你统大军灭辽呢,更大的功业等着你去建立的,朕觉得你不会令朕失望的,无论如何,你也是值得一赏的。”

“那、那……,臣谢皇上。”童贯可不敢说北伐说不定也败绩呢,那可是天大的不吉利的话。

《清明上河图》第十章:神品出世

蔡京书法

书画两院科考。先是书院考书法。

皇上将蔡京请了去,一同坐镇。考场就设在书院的庭院之中。皇上和蔡京占了一端的房间,门敞开着,庭院中的状况一目了然着。蔡京到了皇上的身边,蔡攸自然地也在了皇上的身边。

蔡京忽然向蔡攸道:“攸,将那稀罕物给皇上看。”

一个小小的精致的木匣就摆在了皇上面前,翻开了盖,捧出的个个红绸包裹着的东西,打开红绸,是一方砚台,盖上刻着羿射九日的画。蔡攸解释:“此画,含着一个旭字。九日,旭也。这是草圣张旭所用的砚台。”

皇上乐了,道:“妙。”

“今日这张旭的后人也来应试了。昨夜,这人也不知道从何人处探得消息,跑到了老臣那儿,把这东西给了老臣,指望老臣能关照他。没出息的东西!老臣不收,可是人家将砚台撂就走。皇上如此信任老臣,老臣岂敢徇私。这物件,还是归了皇上吧。”

皇上捧着砚台乐,道:“难得老爱卿一片中心呀。”

这个时候,蔡攸看着皇上很亲,看着父亲很亲,幸福着呢。

而王黼,干笑着,醋意着。耳畔,想着童贯的话。那日从西部边陲回来的童贯跑到了知政堂,微笑着跟他说:“宰相可莫轻估量了蔡京在皇上心目中的份量。论才气、城府,你老兄可是不及蔡京的呀。”王黼半红了脸,道:“那是,那是。”童贯的话就说到这,而后,走人。王黼当时就感觉到是威胁。童贯在威胁他。如果他再整童贯的事,这童贯就要让皇上重新起用蔡京。可能吗?这个时候的情形,皇上和蔡京亲近着的情形,让他明白:这是可能的。真的不能再做童贯的敌人了。

考题是:书写庄子的《逍遥游》。什么字体考生说了算。

交上来的卷纸蔡京、王黼先过目,觉得不沾边的,可直接拿出,而后皇上过目。王黼可谦恭了,基本上就是给蔡京打着下手。觉得好的,也不说好,只是再递向蔡京,道:“蔡老,你看这个。”不好的,也不肯定地说不好,而是拿给蔡京,道:“这个恐怕入不得吧?”蔡京瞟上一眼道:“是。”王黼这才将那卷纸剔出。

蔡京面对一张卷纸乐了,将卷纸递给了皇上:“这就是张旭的后人。虽然写的是行书,但是倒也有些许张旭草书的影子。”

皇上看字点头:“朕既然已经收了人家的贿赂,怎么着也得让人家入选呀。”

蔡京笑。

王黼笑。

隔日,就张榜。大榜就张贴在书院的门前。张择端也去看。看榜人多啊,根本挤不到前去。张择端就耐心地等。忽然,有人叫了声:“张待诏。”吴悦向他奔了来。“怎么样吴兄?”张择端急不可待地问。

吴悦笑眯眯地竖起一根手指。

“状元?”张择端吃了一惊。

吴悦点头。

张择端高兴得直拍吴悦的肩,他来看大榜,其实看的就是吴悦中没中。“游丝体?柳叶体?抑或枯树体?”他问。

“哪敢玩那些,地地道道的小楷。”

“哦,学乖了。”

再隔日,考画。考场便是画院的院落,紧里端的提举平时呆的房间被皇上占了,王黼、蔡京父子陪着。门敞开着,考场的状况一目了然着。

画题是:深山藏古寺。

等待的时候,皇上与蔡京手谈。手谈,下围棋也。下围棋的时候,仅靠食指、中指拈子、落子,这二指细微地动作着,体现着下棋人的心境,真的就如同手和手在谈话,在交流,所以啊,东晋的人将下围棋称做了手谈。这一刻,二人的芥蒂忽然仿佛很遥远,有的只是亲近。

张择端是监考。雅韵小舍的主人燕云贵在了考生当中。多画的是,山峦之中,葱郁的林木中,现出寺庙的一角。张择端笑,表现那一个藏字,太直接了,太简单了,如此的画作怎么能够入得了皇上的法眼呢?他不便到燕云贵的近前,担心搅扰了人家,只是远远地望。他在替燕云贵担心:这位擅长于画水,可是,这命题能和水扯上关系吗?燕云贵并没有急于落笔,这是个好兆头,说明没有将这题看简单了。好好想一想,关键是体现出那一个藏字啊。

雅韵小舍的主人开始作画了,从容不迫。

张择端的目光从后面不时溜过去,人家从容不迫。张择端尽量让自己待在燕云贵的后面。只在后面的时候他的目光才不时地溜过去。也努力不去惦记燕云贵。他想到了苏东坡,想到了苏氏父子三人同庭应试,结果两个儿子中了,老子名落孙山。东颇大学士,对卷纸上一段话的出处忽然想不起来了,手指敲着那道题,望向了弟弟苏辙。苏辙呢,瞥见了这情形,瞥见了哥哥手指敲的地方,知道是哪道题哥哥犯难了,就做沉思状,将笔上端放到了唇边,还吹气呢,哥哥明白了,那段话是管子的。这事要不是东坡大学士自己说谁能说?也应该是许多年之后苏大学士名满天下的时候说的。这科考啊,真的未必就能网络了天下人才。苏旬就被欧阳修怜惜着,才给找了个喝粥的地方。

当燕云贵放下了笔,端详着自己的画时,张择端悄悄地过了去,屏住了呼吸从后面看,这一看不打紧,他差一点欢呼起来。绝了!那构思惊绝。山峰高耸,林木蓊郁,一小径探到了池水之岸畔,一僧人担水正欲离去,可是却回首池水,是那池水的宁静吸引了他?那水啊,镜子一般,有山的影,云的影,那担水僧人的影。他微笑了,释然了,相信金榜必有燕云贵的大名在。

次日一大早,张择端便赶到了雅韵小舍,同燕云贵一同去看大榜。

榜眼,燕云贵。


《清明上河图》第十章:神品出世

繁华画卷之后,可见张择端那忧虑的眼睛?

《清明上河图》第十章:神品出世

节选自北极苍狼长篇历史小说《清明上河图》

《清明上河图》第十章:神品出世

敬请关注《北极苍狼如是说》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