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醫生的最後12小時

本文純屬虛構,首發於掌上醫訊公眾號,謹以此文,緬懷江金健醫師以及所有為醫療事業奉獻健康乃至生命的醫務工作者。


12小時

17:25,第1臺手術開始。

姜醫生合上了筆記本電腦,揉了揉眼睛。這個微胖的麻醉醫生已經30個小時沒回家了。

老薑生得一副好脾氣,圓乎乎的臉上總帶著憨憨的笑,眯眯眼藏在土氣的黑框眼鏡之後,看著更像個顛勺的廚子。

他今年30歲,論年齡妥妥屬於青年,但早已在院裡贏得了“老薑”的暱稱,作為科室骨幹,他是風評正健的麻醉好手,神經阻滯短平快,腰麻穿刺穩準狠,經手的全麻病人總能安然睡去又平安醒來。

據說,是一次心衰危重患者的平穩麻醉,讓外科主任豎起大拇指,誇讚“薑還是老的辣”,從此,小姜榮升老薑。

老薑今天看起來有些憔悴。

保持髮型對每一個超量加班的醫生都是奢望,亂糟糟的頭髮被長期壓在手術帽下,鬢角藏不住花白。青黑的鬍渣和嘴角的水泡,滿是血絲的眼睛外是深重的黑眼圈,長期睡值班室後就是這副德行。

他搖了搖頭,想把SCI論文和繼教考試暫時提溜出腦袋,“明天休息的時候再處理論文數據吧”,他盤算著,已然走到手術室清潔區門口,正好17:30,準時接班。

推開門,就是另一個世界。

嘈雜的鼎沸人聲連同微冷的層流空氣迎面撲來,不用過多分辨,急診手術間熟悉的心跳監護聲已經告訴他急診“客滿”。

“姜老師,3個急診房間都滿了,倆全麻一臂叢,後面還排了兩臺眼科兩臺手外急診,今兒這夜班估計夠嗆啊!”

這是老薑的兵,同一個夜班組的規培醫生小王,綽號王美麗的她心情很不美麗,跟著老薑上夜班技術學得最快,黑眼圈也熬得最重,老薑“火神”之稱名不虛傳,每個夜班基本都是忙活一夜。

“嗨,慢慢做慢慢做,不急不急”,老薑微哂,“對了,外賣已經送到樓下,讓大娟拿一下哈,老地方的”。

大娟也屬於這個夜班搭子,麻醉科女多男少,常常一遛手術間都是娘子軍,老薑連同這兩位得力干將,就是今夜整個醫院3000多張床位留守的所有麻醉醫,誰讓麻醉醫生缺口那麼大,沒辦法啊!

“又是那麼油的炒菜,不變胖才怪!”小王嘟囔著,“大娟換了衣服就去產房了,上面有七八個孕婦要打無痛,今天手術間就指望我倆了”,她皺眉微嗔,“夜班之神保佑,今天少來點急診....”醫生大都是無神論者,但夜班之神的佛腳沒人願意放開。

聊了幾句,老薑已經完全進入戰鬥狀態。

他在不同的術間巡視,眼觀呼吸機,耳聽監護儀,心裡算著藥物代謝和手術進程,懷裡揣著值班手機。

麻醉總能讓老薑興奮,心裡的那根弦緊繃著。

“這臺快做完了,減藥做復甦準備。我去準備下一臺的談話”,老薑麻利的拿起病例,薄薄的塑料夾子裡,是另一個家庭的悲傷與希望。

9小時

20:25,第5臺手術開始。

老薑的眼很準,手很穩。面前平臥的病人足有200多斤,短粗的頸部鼓拋拋都是肥肉,在超聲屏幕上找臂叢神經就像大海撈針。

“有了!”結締組織間隙裡神經悄咪咪地露了個頭。

沒有猶豫,老薑手裡的神經穿刺針靈巧地刺入神經周圍,推注藥物麻痺神經——十分鐘後,這條手臂就暫時喪失痛感和運動能力,可以接受手外科醫生的清創與縫合。

“你說你,喝酒就喝酒,跟別人打個什麼架”,老薑揶揄了病人幾聲,病床上的紋身大哥滿身酒氣,現在卻像做錯事的小孩不敢頂嘴。

“別想太多,手外科能搞定的,閉眼好好睡覺吧”,老薑調快了鎮靜藥流速,檢查片刻,快步走向下個手術間。

7.5小時

21:55,第7臺手術開始。

“姜老師,這個產婦腰椎間盤有凸出,我怕椎間太窄了不敢自己動手...”大娟怯生生地說道。

“不怕,我從上一個節段進針試試,你做助手哈。”老薑手上動作不慢,嘴裡也在輕輕安慰這位經歷劇烈宮縮的準媽媽。

分娩曾是無數母親的鬼門關,分娩痛也幾乎是人類個體所能承受的最強烈苦難。

還好,麻醉醫生有一手腰麻的絕活,從腰椎間隙刺入蛛網膜下腔的穿刺針能讓局麻藥準確阻斷脊神經的傳導,劇烈的痛苦不再,受難的母親們終於可以緩上一口氣了。

“謝謝...謝謝醫生”,病人的感謝是麻醉醫的奢侈品,每當手術結束,家屬總是成群撲向外科大夫,用最熱切的讚美淹沒他們,而遺忘那個全程守候又默默推床的麻醉醫生。

“呃…不客氣,你...你休息會保存體力哈!加油!很快就生出來啦!”老薑有點不知所措地撓了撓頭,又想起了什麼,拿出手機。

鎖屏圖片是位滿目柔情的母親,正撫摸著懷裡熟睡的嬰兒。

“這是我愛人和孩子,去年剛出生的。”老薑的眼神裡有光,他拍了拍胸脯“我打的無痛!產程很順利,別害怕。”

安慰完病人,老薑猶豫著準備給家裡打個電話,“不過這麼晚了…孩子睡了吧?”

還沒來得及做決定,值班手機發出了奪命連環call——又有急診。

唉,該來的總得來。

5小時

00:25,第10臺手術結束。

老薑喘著粗氣,跑進新生兒監護室NICU。

2分鐘前接到這裡值班醫生的電話,出生5天只有4斤不到的小毛毛突發呼吸窘迫,亟需氣管插管通氣——小兒氧儲備極差,到場時孩子已經發紫了,抽搐的身體像一片在風中飄搖的樹葉。

“剛試過插管,插不進去!聲門太小了!”值班醫生的語氣有點戰慄,他深知,如果兩分鐘內不能恢復通氣,這個才擁抱世界的孩子就會被死神抱走。

“給氧!面罩通氣!幫我固定頭部!暴露喉頭!”老薑幾乎在咆哮,孩子的咽喉都是分泌物,他赤手掰開口唇,喉鏡艱難地探索著救命的會厭軟骨。

“找到了!幫忙!快!幫忙!” 氣道終於露出了模糊的影子,老薑手裡穩穩的,把一根比筷子還要細的導管輕輕送入聲門。

危機終於結束,就像拆彈專家剪斷了致命的引線,氣道的通暢讓接下來的搶救十分順利。孩子的皮膚恢復了紅潤,心跳有力,估計至少能跳70年。

而老薑胸口有點疼。

看來是太久沒鍛鍊啦,爬個樓就受不了了……老薑自嘲道,也不知道是倒了什麼黴,剛才電梯故障,他幾乎是箭一樣從樓道跑上五樓。

NICU門口滿是急切的家屬,聽及病情幾乎給醫生跪下了,老薑一如既往地被忽略。早已習慣,他穿過激動的人群,身影消失在樓道里,手術室還需要他。

3小時

2:25,第13臺手術進行中。

“愣著幹什麼!快心臟按壓!”

監護儀尖嘯出刺耳的警報,屏幕裡心電已呈現不規則的亂波——這位70歲腸梗阻的老大爺有嚴重的心臟病史,房顫、高血壓、心梗病史、心瓣膜狹窄,夜裡給這危重病人做急診就像在雷暴雲層裡駕駛飛機,輕微的手術刺激就會導致嚴重的循環震盪——就在剛剛,病人的心臟驟停。

臺上的外科醫生有些不知所措,眼裡都是術野病變的他們難以快速應對生命體徵的鉅變,麻醉醫生大喊著,組織起一次爭分奪秒的搶救。

胸外按壓,血管活性藥,心臟電覆律。一次不行第二次,兩次不行第三次!所有人大汗淋漓,緊緊攥住死神的手,誓要奪回這條生命。

終於,心跳恢復了。

老薑癱軟在地上,眼神還死死盯著監護儀那跳閃的數據。

送去ICU之前,這條命就一直交在他的手裡。

他一邊催促主刀儘快完成手術,一邊聯繫ICU。等手術做完,手術走廊的電子時鐘已經指向了凌晨三點。

10分鐘

5:15,第15臺手術結束。

老薑終於回到了休息室,手術全部結束,休息室空無一人。

他像泥一樣癱在床上,覺得胸口很悶,腦袋很疼,但是睡意湧上來,連一根手指也不想動彈。

“那個腸梗阻的老爹爹應該能撐過去吧…”,想著想著,他睡著了。

老薑,他曾見證許多生命的誕生與凋零,關切無數心臟跳動的節律,照料素不相識者的一呼一吸,守護他們安然好眠的香甜夢境。

現在,他累了,缺一個好覺。

沉沉入睡之際,監護儀心電圖的滴答聲,還在耳朵裡打轉。就像退休的飛行工程師,要聽到發動機的轟鳴才能穩睡,那健康有力的搏動聲,伴隨著老薑的日日夜夜。

世間好物不堅牢,琉璃易碎彩雲散。

也許是竇房結起搏點意外的沉默,也許是冠狀動脈兇險的梗塞,也許是靜脈內壁沖刷出的致命血栓,也許,是這顆30歲的心臟,再也支撐不住來自現實巨大的負荷。

姜醫生的心臟,不跳了。

樓上的手術室,是反常的平靜,沒有手術的走廊裡寂靜無聲。

窗外的天際線旁,初旭的朝陽漸漸解凍晨靄,而溫度,在一點點離開他蜷縮著的身體。

靜靜地,他走了。

14億:9萬,這是中國的人均麻醉醫生比例。無論春雨、夏夜、秋風與冬雪,他們日復一日守在不見天日的手術室中,用異乎尋常的韌性承擔著難以想象的工作量,他們用心守護臺上那個素不相識的人,卻常常忘記了自己的健康。

他們,是中國麻醉醫生。

願悲劇不再重演,請所有醫護人員,珍愛自己,好好休息!


分享到:


相關文章: